长江从青海唐古拉山脉发源后,一路奔腾南下,自青玉树到四川宜宾段被称为金沙江。金沙江在大研镇的北面来了一个急转弯,掉头折向东北,在向东北流了几十里以后,进入地势险要的虎跳峡大峡谷。
虎跳峡在大研镇北两百里的地方,分上中下三段,南面是直插云天的玉龙雪山,北面是壁立千仞的哈巴雪山。在两山夹持下,宽阔的江面一下子变得只有十几丈宽,不甘约束的江水奔腾咆哮,发出震山撼谷的轰鸣声。
藏人设立的关卡在金沙江北岸的中虎跳一个叫本地湾的地方。本来不经过虎跳峡也可以到达建塘,但莫天悚觉得一是关卡比官寨要好对付,二是知道左顿没有自己的马快,希望能在本地湾找到左顿,能和平解决问题最好。
莫天悚天一早就离开客栈,凭借挟翼的速度,不久他便从小路来到金沙江边的溜索处。所谓溜索,就是连接在江的两岸用两条用藤篾扭编而成的粗大的绳子,供人来往过江。溜索上覆盖着用栗木制成的半圆形溜帮,溜帮两头边上有孔,穿上皮绳。过溜时,将人、骡马、货物用皮绳捆牢,司溜工猛地一推,即飞速滑到对岸。胆小之人别说是过,就是看看也会浑身发抖。不管多犟的骡马用这种方式溜到对岸,也都会瑟瑟发抖,不能起步。
莫天悚甚是宝贝挟翼,怕它害怕,和它一起过江。起溜后人悬在半空中,只觉得耳畔风声呼呼,下面的江水汹涌澎湃,响声如雷。可是挟翼居然并不害怕,伸长马脖子直朝下面看,似乎很好奇的样子,胆子比受过训练的红叶还大。红叶第一次过溜索的时候,脸都下白了,紧紧闭着眼睛,到了对岸也不敢睁开。莫天悚很觉有趣,越发喜欢挟翼。
一人一马顺利过江,走上一条盘旋在悬崖峭壁上,几乎就是挂在半空中的羊肠小道。挟翼并不像一般马那样小心翼翼地慢慢走,不用莫天悚驱策就放开四蹄朝前奔跑,而且依然是十分平稳。莫天悚害怕出事,反需时时拉着缰绳,不让挟翼跑得太快。这里山路崎岖险峻,万一失足掉下山去,连骨头都找不着。好在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藏人封山的缘故,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挟翼就算是跑快一些,也不会影响旁人。
这样走了半个时辰不到,前面一块巨石耸立江中,将江水一分为二。江面极为狭窄,宽仅仅有五六丈。惊涛裂岸,水石相击,水雾弥漫,涛声震天。传说老虎可以借助江中巨石跳过江去,虎跳峡由此得名。可说是天似一条线,地若一道沟,江如一条龙。
莫天悚看得心旷神怡,感受到大自然的恢宏,自己蓦然间变得十分渺小,原本堵在心中的各种烦恼也变得根本不值一提,似乎随时都会化为一个浪花随江风而逝,心胸无端端地开阔起来,空荡荡的有一种无牵无挂的超脱感,喜怒忧思早已被眼前江水的那股气势“震”出九霄云外。莫天悚很少有这样的感受,走过之后还频频回首。挟翼却是很着急的样子,越跑越快。
马铃叮当,前面的山路上忽然出现一个也是单身骑马的藏族汉子。挟翼一看见他就长嘶一声,顾不得莫天悚用力在拉缰绳,飞奔上前。莫天悚怕伤着挟翼,却也不敢太用力。挟翼猛地冲到藏人的面前,倏地停下,亲热地直朝藏人的马上靠。
藏人也停下来,昂首充满敌意地打量莫天悚。莫天悚也打量起来人,见他二十多岁的年纪,穿着一件甚是讲究的天蓝色暗花雪豹皮镶边藏袍。像所有的藏人一样,衣服只穿着一只袖子,另外一支袖子背在身后。胸前挂一大串价格不菲的珊瑚珠子,肌肤细腻,一看就是一个不需要做粗活的有钱藏人。莫天悚心知此人一定是认识挟翼,抱拳笑笑道:“在下莫天悚。朋友认识我这匹马?”
藏人冷哼道:“你就是莫天悚?这马明明是我阿哥的阿旺,什么时候成了你的马?”一边说一边俯身伸手去抚摸挟翼的头,挟翼立刻响应,也在藏人的手上蹭,“你看,阿旺和我多么亲热。”
莫天悚多少有些奇怪地问:“你知道我?请教高姓大名?”也俯身伸手去摸挟翼的头,挟翼回头,和莫天悚同样很是亲热。莫天悚笑道:“你看,它是我的挟翼。”
藏人很生气地叫道:“阿旺!”挟翼立刻丢下莫天悚,又去和藏人亲热了。
莫天悚失笑,拍着挟翼的马脖子道:“挟翼啊挟翼,原来你是墙头草。”挟翼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莫天悚的话,又回头看着莫天悚,还很委屈得轻轻嘶叫一声。
莫天悚着实有点喜欢挟翼,再次抱拳道:“挟翼是我从三个偷唐卡的汉人手里夺来的。但我估计那三个汉人是从一个马帮那里抢到的。令兄是不是做茶叶生意的?那他可能已遭毒手。不过我已经帮你报仇了。挟翼我很喜欢。要不,我说个价钱,就当是我向你买的吧。”
藏人却突然抽出一把刀,指着莫天悚道:“谁要你的臭钱!把阿旺还给我!”不是寻常那种匕首般大小的藏刀,而是一把厚背薄刃的大刀。
莫天悚得到挟翼的方法虽然算不上很正当,但也一点不理亏,这样说已经是顾念藏人有丧兄之痛,在他是极为客气的,见藏人一直不肯通名不说,还拔刀相向,很是不悦,淡淡道:“你有刀了不起吗?你不愿意要银子,我还不愿意给了呢。挟翼,我们走!”轻轻拨拨马头,丢下藏人,继续朝前走去。
藏人大吼一声,就在莫天悚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猛地一刀劈下。莫天悚右边是藏人,左边下面就是波涛汹涌的金沙江,掉下去肯定是没命。山路狭窄,两匹马紧靠在一起,他也根本就没有多余的地方闪避,藏人分明就是想置他于死地。莫天悚心头的火气立刻被劈出来,不避不挡,在刀还没有劈下之前闪电般伸手抓住藏人的前臂轻轻向下一拉,立刻将他的胳膊卸下来。自己已经越过藏人,轻夹马腹,头也不回地走了。
藏人惨叫一声,大刀失手坠落金沙江中,整条右臂软绵绵的垂在身上,不仅是疼,还用不上半点力气。藏人气得要命,也拨转马头,左手抓着缰绳,追在莫天悚的后面,想打又没了武器,只好吼道:“莫天悚,你等着!小姐会帮我报仇的。”
莫天悚回头笑道:“好啊,我等你就是。我现在要去本地湾。你是不是那里的人?回去告诉你们美丽的央宗小姐,就说莫天悚来了,让她准备好青稞酒和酥油茶。”控制挟翼让到路边,分明是让藏人先行回去报信的意思。只是这回他不肯走靠江的一边,把那一边留给了藏人。
藏人一愣,失声道:“你一个人就敢闯本地湾?还敢让我先回去通知?”追上莫天悚,却没有超过他,和他并排而行,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他,但目光中分明多出几分敬意来。
莫天悚看藏人一点也没有惧怕就走自己身边,并不怕自己偷袭将他推下悬崖,对他也是佩服,指指藏人的右臂,莞尔道:“你不疼吗?要不要我帮你治治?你从谁那里听到我的名字的?”
藏人一愣,道:“左顿大师昨天到达建塘官寨。我是听他说的。他说少爷很可能会单骑来闯虎跳峡,我还不太相信,想去大研找少爷。”
莫天悚多少也有点诧异地道:“你们知道我到了大研镇?你专门来找我?为什么?你是谁?”拉住藏人的马缰绳,让两匹马都停下来。然后左手抓住藏人的肩头,右手抓住他的手臂,轻轻活动一下。就在藏人嚎叫喊疼的时候,用力朝前一送,已经将脱臼的骨头送回原位,放开藏人笑道:“短时间里右手不要用力,不然很容易再次脱臼。”
藏人活动一下胳膊,竟然不疼了,大喜道谢,道:“谢谢少爷。我是央宗的护卫队队长格茸。大研镇上有我们的人,认得阿旺,昨夜看见少爷和南无都住在安顺客栈中,连夜回来报的信。”
莫天悚笑道:“难怪你会跑到路上来等我。”
格茸不好意思地低头道:“阿旺是我阿哥的马,落在少爷手中我就担心我阿哥出事,才着急跑来找阿旺的。少爷,左顿大师说阿旺是他们从一个妖精的手里得到的,你怎么又说阿旺是你从贼人手中得到的?你提到马帮,是不是见着我阿哥了?他真的遇害了?”
莫天悚道:“我不认识你阿哥,但当日的确是看见几个遇害的藏人。”把得到挟翼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他那天发现藏人尸体以后,正是他头疼病发作得厉害的时候,其实什么也没有做。若是莫桃,必定会实话实说,但他和莫桃行事一点也不同,此刻想讨好格茸,又信口雌黄道:“我看见那些尸体已遭野兽破坏,心中不忍,就挖了一个坑让他们入土为安。只是当时我头疼得厉害,记不清楚山谷的位置了,不然倒是可以带你去那里拜祭。”
谁知道格茸突然一把拉住莫天悚的马头,瞪着双眼道:“你说什么,你把我阿哥埋在土里了?”
莫天悚觉得有点不对劲,但还是点点头道:“可惜那里离市镇很远,不然我还会买几口棺材的。”
格茸突然翻脸道:“莫天悚,你我之仇,不共戴天。你要么就现在先杀了我,要么就现在把阿旺还给我,要么就放我回去再拿一把大刀来和你决斗!”
莫天悚不知道自己如何又把格茸得罪了,听见格茸的话也很生气,淡淡道:“你要先回去我不拦着你,但挟翼我绝对不会给你!”
原来藏人死后有五种葬法,最隆重的是塔葬,然而只有圆寂的达赖喇嘛才能用这种方法。藏人会在布达拉宫里举行隆重的仪式,把他的遗体修放在一座塔里,光是装饰这座塔就用去14万两黄金。其次是活佛和一些领主死后,可以享受火葬。小孩死了,或因其它病疾死亡的人,则把尸体丢进河里喂鱼,这叫水葬。生前作过坏事的人,才会用土葬。藏族人认为,被埋的人是永远不会转世的。另外还有一种是最普遍的天葬,也是非常隆重的,寄托一种升上“天堂”的幻想。天葬仪式一般都是在清晨举行的。死者家属在天亮前,要把尸体送到天葬台,太阳徐徐升起,尸体被安放在天葬台上,接着在天葬台附近燃烧起松柏香堆,并在香堆上撒三荤三素的糌粑。顿时山野之间青烟袅袅,飘入云霄。这是向远近山中的秃鹫们发出的吉祥信号。然后喇嘛念经,天葬师将尸体支解,让秃鹫啄食尸体,认为这样死者的灵魂会被秃鹫带上天去。尸体被吃得越干净,家人越是高兴,如果有剩下的,家人还会求天葬师再做处理,必须要保证天葬台上干净无遗。莫天悚对此一无所知,自作聪明地说是将格茸的哥哥埋了,当然会引起格茸的极大愤怒,将好好的一个朋友再次变成敌人。
这时候他们已经离藏人的关卡本地湾不远。本地湾是一个相对宽阔的地方,用石头搭建了一个堡垒拦在路中间,虽然从旁边的山上绕路也能过去,但既危险又绕远,走惯山路的猎人能绕过去,驮着货物的马帮肯定是绕不过去的。
格茸指着莫天悚道:“好!你要真是条汉子,就让我先回去准备,你自己想办法通过此处。”
莫天悚大笑道:“就算是让你先回去又如何?”跳下马背,牵着挟翼走下山道朝旁边丛林走去。
格茸大叫:“少爷,去不得,你没听说最近这一带的山林中出了一只怪兽吗?”
这不过是藏人用来收银子的借口,真要像藏人形容的那样,这里有一只来去如风,刀枪不入的怪兽,本地湾堡垒也挡不住,莫天悚岂会当真,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树林中。他虽然不觉得本地湾能把他挡住,但也不会为不必要的事情浪费精力,既然已经知道左顿是在建塘的土司官寨中,就不想在这里和格茸纠缠。
周围的树林中只有被野生动物踩出来的小路,果然是很不好走,好在挟翼不同于一般凡马,爬坡上坎却一点也难不住它。它对于莫天悚不肯骑它还很不服气的样子,不时要用头去拱一拱莫天悚,逗得莫天悚很快忘记和格茸的不愉快,拍着挟翼笑道:“不管你以前是谁的,反正你今后就是我的了。听见没有,以后不许你再去和格茸亲热。要不,我打你的屁股!”
挟翼再次显示出它的不同寻常,很不情愿也很不服气地喷个响鼻。莫天悚失笑,又摸着挟翼的马耳朵道:“哟呵,你还不服气?你知不知道,格茸他们把梅姑娘抓起来了!我们当然不能把他们当朋友。你还记得美丽的梅姑娘吗?”
挟翼立刻点点头,也不知道它是表示自己还记得梅翩然呢,还是表示以后要听莫天悚的,不再与格茸亲热。不过莫天悚还是非常高兴,也越发从心里喜欢挟翼,将它当成一个好朋友,说说笑笑地不知不觉已经绕过本地湾,重新回到山路上。这里除了路很不好走以外,哪里有什么怪兽?
虎跳峡全长有七十里,建塘距离虎跳峡有四百多里,全是很不好走的山路。尽管挟翼的速度非凡,莫天悚到达建塘的时候也过了子时。
建塘县城中大部分居民是藏人,不过周围的山上有很多寨子中住的却是彝族人。莫天悚没有着急去建塘县城,而是随便找了一个靠近彝族寨子的地方露宿一夜。这时候,他已经知道挟翼极为通灵,给挟翼卸下鞍辔以后,摸着挟翼的耳朵问:“我们不走了,你要喜欢,就在这里过夜;要是不喜欢,就自己去找一个喜欢的地方过夜也行;不过要记得明天天亮的时候来接我。”
挟翼偏头看看莫天悚,兴奋地点点头,飞快地跑了。莫天悚见挟翼跑得如此之快,一下子又担心起来,冲着挟翼的背影叫道:“记得明天一早要回来啊!”挟翼远远地嘶叫一声,消失在山野中。
尽管山里的夜晚非常寒冷,莫天悚也没有点火取暖,因为火光在夜间实在太容易暴露目标。他拿出一件披风裹在身上,随便吃了一些干粮,并不像平时那样先练功,而是选一块平整的石头躺下,很快进入梦乡。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能迅速睡着,和在任何需要的时候都能迅速清醒,乃是他在孤云庄受过无数次伤以后才练出来的本事。
因为距离彝寨很近,附近经常有人类活动,并没有野兽来打扰莫天悚的休息。寅时三刻,完全恢复精神的莫天悚从睡梦中醒过来,抬头看见今夜的月色很好,一弯新月高挂天穹。月光不算亮,但已经足够让他看清楚周围的情况了。
莫天悚满意地笑笑,脱下披风和外面穿的书生长褂,露出里面的一身紧身夜行服。然后他把长褂、披风和挟翼卸下来的鞍辔一起放在一棵大树上藏好,朝不远处的彝家寨子跑去。
彝家寨子没有围墙,聚居的彝人各家各户依山势修建起木结构的房屋,对莫天悚来说简直算不得阻挡,唯一让他伤脑筋的是,他走了几户人家都没有找着让他满意的衣服。对他来说,彝人的衣服太破旧太粗糙,最后他还是没有选择地随便拿上两件衣服了事,还没忘随手在拿上一件毛毯制成的“擦尔瓦”,当然,他更没有忘记他最想要的彝人包头的蓝布,虽然那块圈成圆圈的布看起来实在是不干净。
在这个非常时期,汉人的打扮出现在建塘无疑是非常引人注目的,而莫天悚又不愿意改变自己的发型,像藏人那样梳头,用彝人的蓝布包头把头发包起来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擦尔瓦”则是遮挡他背上烈煌剑的最佳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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