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慧轻轻敲敲门,不等答应就推门走进去,看见莫桃又盘膝坐在墙壁上的不动明王唐卡下面,诚心诚意地念诵《大宝积经不动如来会》。田慧不觉有气,躬身道:“二爷,叶掌门求见。你见不见?”说完后又忍不住嘟囔道,“你今天才退热,也不说歇着,总看那些没用的东西干什么?”
莫桃合上佛经,起身笑笑道:“叶掌门又来找我什么事情?他在哪里?”
田慧低头道:“是薛大爷出事了。叶掌门来报信,在厅里呢。八风先生陪着他的。”
莫桃和薛牧野分手后,不知道薛牧野是不是顾虑莫桃的心情,从来也没有消息过来。莫桃本就在担心他,大惊下急匆匆地朝客厅走,问:“你派人去上清镇查实没有?”
田慧道:“已经派人过去了。叶掌门说是罗天让程荣武下的手,估计不会是假的。”莫桃又停下来,皱眉问:“冰冰就没阻止一下?”田慧嗫嚅道:“你问叶掌门吧,我不知道。”
莫桃重重一叹,进客厅坐下也不及寒暄,直接问:“怎么回事?薛兄现在哪里?”
叶法常道:“别担心,薛公子在上清宫里,已经救回来了。张天师说他需要调养,不宜劳顿,知道贫道认识二爷,特遣贫道来给二爷报个平安。”接着说出事情的原委。
罗天接林冰雁回去以后,确实被中乙罚闭门思过,关在客栈中出不了门;中乙从那天在娄府和上清宫露面以后,一直没有再次公开露面,谁去找他也不见;林勇听说林冰雁和莫桃之事以后,坚决反对,把林冰雁也关起来;程荣武的老爹昆仑掌门程向吉护短得很,听说儿子吃亏,心里想的就是给儿子报仇。和林勇商量以后,带着门下二十几个弟子,叫上程荣武找来的一些朋友,第二天就进了龙虎山。
薛牧野甚是机警,早离开当初的那个山洞,可是他始终改不掉住山洞的习惯,且喜欢住有水的山洞,中五雷咒后没有复原,走不远。程荣武和罗天一起找了他好些天,深知他的习惯,带人在附近没搜索多久就把他搜出来。这些只会武功的人薛牧野平时是不怕的,此刻却力不从心,奋力抵抗一阵,终于被擒。
幸好程向吉和林勇都惦记着幽煌剑,将薛牧野押回上清镇。刚回来,张天师就把薛牧野要过去,遣叶法常来报信。
莫桃听完就离开客厅叫人备马,叶法常想追出来,被萧瑟拉住。只有田慧跟出来,把莫桃拉进旁边的屋子,低声道:“二爷,鲁莽不得。张天师这样做,肯定还是想你去镇妖井。上清镇的情况明摆着的,各道家门派慑于正一道威名,做事都还有分寸,你看叶掌门就一直老老实实的;武林人士还在梅庄就被你镇住,闹事的也不多;佛门讲究慈悲为怀,与世无争,在太湖行事就甚是低调,又与幽煌剑关系不大,这次来上清镇的人很少,可以不论;我们所要应付的还是正一道。此刻天都黑了,你这样贸贸然回去,张天师知道你在意薛公子,正好可以拿捏你。以天师为人,薛公子不会有危险,你还是明天再回去比较好。”
莫桃皱眉道:“可是天师虽然不会难为薛兄,也不会轻易放了薛兄。薛兄曾经提过,龙虎山是洞天福地,他进入龙虎山的范围都不甚舒服,待在上清宫里,不定怎样难受呢!”
田慧笑笑道:“其实由你出面交涉倒不如让八风先生和叶掌门去。八风先生乃是天师故旧,又没了功力,正好可以倚老卖老,态度过分一些天师也不好计较;叶掌门在意幽煌剑,你把剑给他看看,他心存感激,应该也会帮我们。”
莫桃低头道:“我还想去见见冰冰的父亲。”
田慧道:“那你就更不该今夜就去。见林姑娘的父亲是一件大事,林老英雄对你又误会甚深,你这时候去,他倒以为你是找他算账去的呢!”好说歹说才劝住莫桃,一起回去拿了幽煌剑出来给叶法常观看。
叶法常上次在扬州就只感觉出幽煌剑的煞气,没找出任何秘密,总觉得是没机会好好看的原因。拿着宝剑如获至宝,关上房门折腾一夜,所有的办法都试了,熬红双眼,也没看出明堂。这才明白上次莫天悚何以会那么大方;何以此剑到了上清镇这么多日子,张天师也没看上一眼;高明如中乙者也没拿走幽煌剑。对幽煌剑算是彻底死心了。
田慧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的副手杜怡过来低声问:“姑娘,要不要我连夜跑一趟上清镇,替你把林冰雁解决了!”杜怡原本也是孤云庄的人,一直和田慧关系不错,后来田慧当上十八魅影,她则被派去云南。追日收编云南暗礁以后,田慧就把她调来自己身边。
田慧吓一跳,急忙道:“你可别乱来!林冰雁的武功还不错,医术也高明,你去不一定能得手。”
杜怡冷哼道:“明抢易躲,暗箭难防!谁要和她打?这事假如失败,姑娘都推到我身上就是,二爷也怪不到姑娘头上来。林冰雁就像墙头草一样,哪能和姑娘比?你看三爷的态度,明显是支持姑娘的。二爷的心软得很,连天一功都教会姑娘了。只要除掉林冰雁,姑娘再慢慢下点水磨功夫,二爷还不由着姑娘摆布?”
田慧不由动心,想了半天还是摇头道:“不好,你动手和我动手是一样的。二爷的心其实细得很,我可不想他今后一辈子都不理我。”
杜怡嘻嘻一笑道:“那我也不动手就是,了不起是时间拖得长一些!二爷不是三爷,对暗礁的手法知道多少?我肯定不会让他知道。这事姑娘最好不闻不问,免得二爷察觉。”
田慧低声道:“现在二爷的心正热着呢,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他的警觉。”
杜怡笑道:“明白。我等林姑娘离开上清镇以后再说。”
莫天悚先让人回去通知荷露准备斋饭。然后不顾映梅的反对,从里到外给他买了好几套藏袍,当然不再是仅由氆氇制成的普通袍子,而是镶嵌虎皮、豹皮、狐皮的名贵衣服,只是颜色选得很素净。本来还想买些玛瑙、九眼珠、珊瑚石、琥珀、珍珠、松耳石、象牙、金、银制成的首饰,映梅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只白白便宜央宗,好看不好看的她都要。莫天悚实在不明白,央宗身上已经挂得不少,还要那些干什么。
莫天悚给映梅选衣服,央宗就给莫天悚选,只管挑着颜色鲜艳的拿,尤其钟爱虎皮和豹皮的,最后一算账,竟然要五百多两银子,央宗犹嫌这里的衣服不够好。莫天悚不肯付账,她大小姐纤手一挥,格茸就放了一大堆银子在柜台上,连着莫天悚给映梅选的衣服钱也付了,就只有首饰一定要留给莫天悚自己付账。莫天悚又好气又好笑。凌辰为之绝倒,鼓掌喝彩。格茸则面无表情。
回去以后莫天悚就把央宗打发走,单独和映梅在大帐中用斋饭,问起映梅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映梅苦笑摇头道:“都怪左顿多事。”
莫天悚愕然道:“难道禅师竟然是为躲避罗夫人才离开日喀则的?”
映梅点头道:“不是她追在后面,老衲怎么会想到改装?天悚,你怎么会带着这么多人来这里?”
莫天悚简单地说了。映梅听后不胜唏嘘,轻叹道:“当初沛清把天悚两个字送给你做名字,到底还是把你牵扯进来。他把‘桃’字留给他自己的儿子,可他肯定也想不到莫桃还是没有逃掉!”
莫天悚诧异地问:“难道桃子的名字也是禅师取的?小侄还一直以为莫桃是因为桃林而得名的呢!听左顿大师说我的名字有个不一般的解释,不知道是什么?”
映梅忽然端起刚才莫天悚劝他半天他也没有喝的酒杯,一口喝干,放下酒杯眼神分明有些迷茫,轻叹道:“不知道你爹告诉过你没有,莫这个姓氏也是老衲送给你们兄弟的。后来沛清也用莫姓,可算是父从子姓了。”
莫天悚忙给映梅又斟满酒,低头伤感地道:“我亲爹其实就姓莫!”
映梅幽幽地道:“那可就是天意如此,你无论如何也逃不掉,该有此一劫!幽煌剑最早乃是一个姓莫的人得到的。当初沛清携子来找老衲,老衲劝他放手他不肯,他和老衲谈了很多,其中包括幽煌剑的来历。老衲便劝他让儿子归宗姓莫,日后永远不改,给他儿子取名天悚,表字桃之。天悚者,天天害怕也;‘桃之’二字乃还原‘桃之夭夭’之本来面目,一是指还原‘莫’姓,二就是要逃开这个天天害怕的局面。莫桃小名‘桃子’,多半是‘桃之’二字叫俗了。”(逃之夭夭由《诗经•周南•桃夭》中的“桃之夭夭”句转化而来,“桃”,“逃”谐音,是逃跑的谐称。)
莫天悚微微诧异,这不和左顿说的差不多吗?
映梅轻声问:“幽煌剑是如何离开青城山的,你知道吗?九九功和青城派的关系你听说过没有?”莫天悚摇头。映梅缓缓说了,然后苦笑道:“文氏本大族,因幽煌剑盛极一时,也因幽煌剑毁于一旦,还因幽煌剑不得安宁。天悚,你仔细想想,幽煌剑带给文家的究竟是福还是祸?”
莫天悚忽然又想起“平庸是福”这句话来,茫然摇头。
映梅道:“莫书生鸾舞井取得幽煌剑的传说最早是中乙说出来的。沛清始终不太相信,老衲倒觉得中乙没有说谎。中乙一直有一个心愿,就是把幽煌剑送回鸾舞井中。沛清始终不同意,还说世上压根就没有鸾舞井,但是他却没有去青城山上证实过。
“那时候老衲就察觉他有避祸之念,肯定他不会回巴相。天悚这两个字,除了天天害怕的意思外,‘天’字分开即‘二人’也。幽煌剑在文家一直都是单传的,老衲是想沛清打破这个传统,回家把大儿子也找来,两兄弟一起解决幽煌剑带来的麻烦。然而老衲没有想到,中乙会在这中间插一杠子,沛清好好的两个儿子变成了三个。”
一提莫天悚又觉得伤感,轻叹道:“可能爹更没有想到的是,他刚刚过世,大哥就找来幽煌山庄,一直和我住在一起。”
映梅道:“沛清有子如你,必能含笑九泉。‘悚’,束心也。大丈夫立身处世,也不能全由着自己的心意肆意驰骋。别说是我等蚁民,就是皇上,也不能随着自己的心意胡来。”
莫天悚发觉映梅说话和左顿颇有相通之处,虽是僧人,却从不一口一个“阿弥陀佛”,言语简单易懂,高明而慈悲,说教也不着痕迹,虽是初识,却像亲人一般,哑然失笑道:“禅师走这条路,可是想去看望左顿大师?不如和小侄一起走。央宗肯定会去拜见左顿大师的。”
映梅摇头笑道:“看左顿可不会走这条路。老衲是慌不择路,不得已才跑到这里来的。真和你一起走,罗夫人一眼就能看见,是万万使不得的。领完施主这顿斋饭,老衲就要告辞了!”
荷露的斋菜准备得很充足,两人也早就酒足饭饱,只是没完全放筷子而已。莫天悚莞尔道:“禅师尽得‘桃之’真谛,运用得出神入化。这顿饭我们已经吃了两个时辰,不妨再吃几个时辰。”端起酒杯道,“禅师,请!”
映梅失笑道:“再吃下去天就要亮了!你不困,帐子外面的那个俏丫头可是眼睛都睁不开了。凌辰倒是放心得很,已经睡醒一觉!老衲知道的事情几乎全部告诉你,再不走,快被罗夫人堵在门口了。”说着站起身来。
莫天悚也跟着站起来,迟疑道:“中乙道长似乎还想让小侄帮他做一件事情,好像是封闭鬼门,禅师知道吗?”
映梅点头道:“大概有个谱。当年老衲离开梅庄,曾经去过青城后山,确实在鱼埂峰的峰顶找到一个地穴。入口只有水井大小,很可能就是中乙口中的鸾舞井,太极井盖已经找不着了。老衲下去看过,里面没有鸾鸟,但是有很多打斗痕迹。老衲没有去调查过,仅仅凭直觉觉得九只鸾鸟都被中乙捉去三玄岛了。不知道你去过三玄岛没有?”
莫天悚摇头道:“还没有找着时间和机会去。”
映梅道:“你如果去过三玄岛就会发现,那里风光秀美,气候宜人,有很多其他地方没有的神兽仙禽。在三玄岛的正中心,有一座高山叫做峚山,峚山山顶生长着一棵神树叫做丹树……”
莫天悚失声叫道:“冷香丸!”拉着映梅又坐下来,哀求道,“禅师,别急着走,陪小侄几天好不好?罗夫人万一找来,我帮你打发就是了!其实大家都年纪一大把,禅师就是再见见罗夫人也无所谓。就是左顿大师,也希望禅师能和罗夫人破镜重圆。”
映梅摇头道:“归去何方大梦至今犹未醒!天悚,你弄错左顿的意思了!他是看我放不下太幸苦,想我完全放下,乃是从哪里跌倒再从哪里爬起来的意思。比如说出家人四大皆空,哪里来的侄子?我一念未断,百念相随,见你就觉得很亲。一激动,絮絮叨叨地和你说了这么多。其实沛清与我有夺妻之恨,当年我离开梅庄之时,沛清还让曹横来找我算账来的。我本想去幽煌山庄看看老友,后来也没脸再去。今天见你才得知太虚兄近况。他也大不如从前了。”
莫天悚虽然知道文沛清和孟青萝是夫妻,但总觉得文沛清是被迫娶孟青萝为妻的,听后着实一呆,可心里还是觉得映梅亲,缓缓道:“神游未远青山不老可重来!爹已经作古,以前的事情说来无益。罗夫人肯来找禅师,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映梅失笑摇头道:“天悚,罗夫人的意思你也弄错了!她来找老衲,是来杀老衲的!老衲甚是对不起她,不想和她打,只好逃跑。她在后面追得很急,老衲一直摆脱不掉。今天好容易没看见她的影子,才去买衣服的。也是上苍垂怜,恰好遇见你。老衲入藏已有八年,还从未穿过藏袍。”
莫天悚有点傻眼,嘟囔道:“这禅师也能笑出来?小侄可真是没有想到!罗夫人不想你解开桃子身上的佛印吗?她舍得你?”
映梅淡淡笑道:“你三岁之时,太虚去幽煌山庄,我回梅庄。到现在整整十八年的纠缠,早就没有泪了,不笑怎的?断断续续罗夫人曾经追了老衲好几年,一直到她收养翩然,老衲入藏才告一段落。左顿实在多事!罗夫人一直很想解开佛印,这次为何又不想解开了老衲也是不懂,只想根源一定是在莫桃身上。”
莫天悚喃喃道:“罗夫人追过你?她可一句也没对桃子提过。我明白了,你在翩然那里看见过我爹的那枚黑玉簪!难怪左顿见到黑玉簪就联想到禅师!禅师,你知道翩然的来历吗?听说她是龙王的女儿,是不是真的?”
映梅点头道:“是真的!听说翩然的名字都是你取的,你和翩然很熟悉吗?”
莫天悚苦恼地道:“说熟悉我们真的很熟悉,可说不熟悉,那也真的不熟悉。翩然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躲着我。翩然的母亲是谁?”
映梅诧异地看莫天悚一眼,轻声道:“翩然的母亲是飞翼宫的一个逃奴,名字叫做绿珠。绿珠的父亲是当地一名畏兀儿(维吾尔)族人。绿珠在飞翼宫非常受人歧视,而曹横当时是飞翼宫的侍卫长,很有地位。”
莫天悚插言道:“曹横强占绿珠,所以绿珠逃走了?”
映梅摇头道:“不是。那时候沛清刚到飞翼宫,等同是个俘虏。曹横是看管监视他的人,最先和他熟悉起来。曹横有点喜欢绿珠,不过他身份尊贵,又不屑绿珠。沛清察觉这个情况,找机会说动绿珠去找曹横。不久,两人共坠爱河。绿珠珠胎暗结。飞翼宫中不存在婚姻一说,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立刻分手,只是很讲究血统,且一向女尊男卑,子女从母姓。像一般人类女子喜欢嫁入豪门一样,飞翼宫的男子也希望找一个地位高的女子来提升自己的地位。曹横喜欢绿珠被很多人嘲笑。曹横很想改变这种情况,想到藏经阁中的《天书》。那时候他已经当沛清是朋友,偷看《天书》的时候请沛清放哨。沛清却告知孟宫主。结果曹横入狱;绿珠怕受牵连逃出飞翼宫;沛清从此可以在飞翼宫中自由活动。”
莫天悚喃喃道:“爹做事真是有点不择手段!”映梅轻声道:“否则何须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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