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天悚忙安慰云南布政司使:“范大人来此就是想调兵的,自然会多去几次都指挥司,多半与大人无涉。”
二公子道:“范大人来了之后,事无巨细,一一查问,肯定是在找我的漏洞。皇上知道我们的交情,想逼你进京,怕我还要庇护你,就先拿我开刀。你凭什么如此肯定范大人来次想调兵的?云南的屯兵和其他地方比原本就并不多,这些年皇上又有意裁减,我还得监控各地夷人,哪里能抽调出兵丁来?”
莫天悚叹息道:“所以范大人要事无巨细,仔细查你的账呢!他不是在找你的麻烦,而是在计算云南可以征集多少兵丁出来。这就像我开铺子需要调款,也得先看看分号的能力。若号里只能拿出一千两,我却要他们拿一千五百两出来,耽误自己的事情不说,还会被分号掌柜看不起,又很容易降低分号应得的利润花红,使得伙计和掌柜觉得太苛而离职。”
二公子这下终于信了不少,可还迟疑道:“调兵去哪里调不好,为何要来云南?我看范大人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让我安排你们见一见吧!”
莫天悚无奈地苦笑道:“我不是让阿山告诉过大人,范书培有九成可能是看上成璋了。既然大人担心,我明天就去一趟大人府上。不过我直接露面还是不好。嗯,我看这样吧,你就说最近总在夜里听见小儿啼哭之声,请我去驱邪。我明天穿道装去你府上,你替我吹吹,介绍一个有道术,醮星宿,事黑煞神君,禹步魁罡,禁沮鬼魅,禳祈灾福,颇知人之寿夭,能知鬼断仙的神算子罄竹道道给范大人认识。他说不定会让我算算海边的倭寇何时能清,我就可以借机劝他离开。”
二公子皱眉道:“不好吧?万一被皇上知道,可是欺君之罪。”
莫天悚失笑:“大人尽管放心,这绝对不是欺君。我去上清镇的时候,蒙张天师亲自传度,法号正是罄竹,绝对是货真价实的道士。再说这场戏是演给范书培看的,又不是给皇上看的。”
二公子嘟囔:“可是我还是觉得你该趁这机会进京去,一点也没必要弄这玄虚。”他很是着急,看事情完了,立刻就告辞了。
莫天悚再伸个懒腰,正准备回房去接着睡,历风拿着一封信过来。莫天悚接过来一看,居然是黑雨燕的信,预感很不好,急忙拆开。扬州果然又出事了,联市帮在运粮的同时一直夹带有私盐。过年前,江知府带人突袭联市帮,搜出因过年耽搁,没来得及运走的盐六十包。数量也不算太多,江知府却判主谋周炽入狱十年。蔚雅芝和周帮主紧急调动三十万两白银,以银抵罪才救出周炽。联市帮元气大伤。
莫天悚看完后气得将信纸揉成一团,他目前的隐忍之策实在太软弱,不出击是不行了!等过完年送走范书培,必须得去一趟扬州,先拿汇泰开刀。江知府想先剪除他的臂膀,那他就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也先剪除江知府的羽翼,顺便替追日和春雷出口气。他们来成都以后,始终还惦记着去扬州报仇,以至于莫天悚人手如此紧张,依然不敢给他们安排太多的任务。
如此一闹,莫天悚再无睡意,赶着把没看完的账目看完,天也就差不多黑了。飂风来报,向山从龙趵那里回来了。
龙趵不是忘记从前的交情,而是觉得莫天悚应该更积极一点,多为朝廷出点力,见到向山以后,发了许多牢骚。莫天悚听向山说完,再结合自己知道的情况,分析出目前大概的形势。
罗天去闽浙后,夏锦韶还是实行龟缩政策,可罗天很着急,不断催促夏锦韶出兵。夏锦韶以罗天资历短而看不起他,上本说罗天“贪功贸进,致使倭寇报复,生灵涂炭”,以往倭寇活动多是三、四、五月和九、十月间,罗天去后,倭寇竟不分日月,登岸抢掠。罗天也不示弱,同样奏本说夏锦韶“胆小畏缩,错失战机,倭寇纵横往来,如入无人之境,益加猖獗。”
皇上不知道这两个人谁说得对,只是对倭寇更加头疼,无奈之下决定加派兵丁。但此刻北面也很紧张,他没有多余的兵力调去闽浙,的确是看中成璋。但他又认为异族必有异心,不很放心,所以要先派钦差下来调查。原本是打算派中立的穆津剑来,但范书培主动请命,他考虑到范书培毕竟是兵部尚书,亲手掌握具体情况对战事有好处,也就没有反对。他头疼之下不免思念莫天悚,不过放不下身段,遂让龙趵同来,也是有点敲鼓的意思。
罗天和夏锦韶都和范书培是一派的。范书培很气上次莫桃和历瑾去海边打了一个大胜仗,可夏锦韶在海边多年,倭寇却越来越严重。罗天去海边,不说帮忙夏锦韶,还和夏锦韶窝里斗。若真是在云南境内抽调狼兵平息倭寇,功劳会被二公子分走不说,还更加显得夏锦韶和罗天的无能。因此范书培到云南以后绝口不提征兵之事,真的有点想借这次的机会找找二公子的麻烦。
罗天到海边不久就知道不扳倒夏锦韶想掌握兵权是不可能的。他自己却不好和夏锦韶明斗,便又想起莫天悚。很后悔开始拒绝过莫桃,更知道莫天悚溜滑不会轻易上钩,才写信给历瑾,“私仇为轻,国事为重。”请历瑾居中调停,辗转把信送到莫天悚手里。
莫天悚忍不住嘟囔道:“又是倭寇!看这年过的!倭寇究竟和我什么关系?我回来以后为倭寇就没清静过。”
翌日,莫天悚先去万俟盘家里消磨一个上午,免得万俟盘下次又说他只知道双惠昌,忘记万顺。已经是腊月二十八,年前该忙的事情大部分都忙完了,不过是大家坐着闲聊一阵。中午,朝云亲自下厨做了莫天悚爱吃的老泡菜烧鸭子。虽然不是什么名贵菜,还是吃得莫天悚眉开眼笑,非常奇怪地问朝云:“荷露也泡菜,为何就是没有你的味道?”
朝云道:“泡菜是四川菜,必得用富荣井盐泡才又脆又香。这个不值什么,三爷回去的时候,我准备几斤盐让三爷带回去就是。”
莫天悚莞尔:“没想到泡菜也只服家乡味!”饭后又一次连吃带裹,带了一大包盐回去。
回去后和二公子约定的时间差不多到了,于是换上一身和罗天差不多的粗布道袍,腰结丝绦,足蹬芒鞋,头上插一枚比罗天头顶那枚还值钱的黄玉簪,找不着桃木剑,临时削一把柳木剑代替。赶工太急,剑身有些凹凸不平,插上货真价实的鲨鱼皮剑鞘也就看不出来了。
莫天悚拿着剑在空中比划一下:“比罗天如何?”
八风齐声称赞,阿谀之声不绝于耳,罗天算老几?张道陵、吕洞宾、王重阳……尽皆比不上莫天悚。
莫天悚得意洋洋大笑,吩咐人去牵一头青牛过来。这可让八风为难,莫天悚事先未说,榴园的马就有很多,青牛上哪里去找?最后还是熏风聪明,想到昆明城外的农户家里一定有牛。于是众人移师城外。
他们刚走不久,二公子久等莫天悚不到,派儿子寻来榴园。听说莫天悚去了城外,儿子气急败坏追出去。出城门不久就看见莫天悚一个人悠哉游哉盘腿坐在水牛背上,卖力地在吹奏鹰笛,却不成调子。水牛还不很听话,走几步就想回头,害得莫天悚时不时就得放下笛子,帮助水牛调整方向。前进得非常慢不说,还大大有损他仙风道骨的形象。
儿子啼笑皆非,飞步上前牵着牛鼻绳,气道:“三爷,你搞什么?家父和范大人都等你半天了!”
莫天悚拱手道:“公子不可胡乱称呼,贫道罄竹。”
儿子打躬作揖道:“好好好,罄竹道长,你能不能快一点?”
莫天悚正色道:“须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饮一啄,莫非前缘。贫道昨日起课一算,公子家的法事需在戌初才可以开始。如此大事,必遭小人妒嫉,有邪魅阻道。吾胯下坐骑为无元解厄武曲瑶光辅弼洞明九宸玄斗神兕,曰‘皋!敢告曰:某行无咎!先为汝除道。’故踏三步九迹星纲,禹步三,勉壹步,驱邪除魅。你不懂,才觉得慢。”
儿子一下子就晕了,仔细看看莫天悚胯下的水牛,不紧不慢地甩着尾巴驱赶蚊蝇,牛蹄子上沾着泥土,脏兮兮的,实在是与“无元解厄武曲瑶光辅弼洞明九宸玄斗神兕”难以挂钩,不过看莫天悚很认真,只好赔笑道:“道长,那我来给你牵着牛……”一眼瞥见莫天悚沉下脸,忙改口道,“牵着神兕,我们走快一点。”
莫天悚点点头,又拿出鹰笛继续不成调子地吹起来,尖利的声音刺耳得很。跟着儿子一起出来的家丁看不下去,想去替儿子牵牛。但儿子想起父亲对莫天悚的推崇,却不敢让家丁代劳。茫然不知莫天悚其实没想到会受到如此礼遇,只想发笑,却得忍着,也满辛苦的。
水牛升格为“神兕”后,牛脾气依然不肯改一改,被人牵着鼻子也不肯走快一点,“踏三步九迹星纲”,进两步就要停一下,到布政司府已经是酉正二刻。
范书培听二公子说起有一个灵验的神算道人,也很好奇,想看看这个没听说过的罄竹做法是不是真的很神,一请就到,早和二公子一起等得着急。听说罄竹到了,还和二公子一起迎接出来。
莫天悚跳下“无元解厄武曲瑶光辅弼洞明九宸玄斗神兕”之背,儿子也放开鼻绳。“神兕”大约觉得轻松,还想更轻松一些,扬起尾巴,打开粪门,落下一滩热气腾腾的“神兕”粪。
周围之人无不掩鼻。莫天悚甚是尴尬,暗骂“神兕”不识抬举,一本正经道:“兕甲寿二百年。此甘露也,能驱邪避讳,清净庭院,乃神兕特意为大人献上的礼物。”说完自己都好笑。甘露一词来源于梵语,意思是不死药,但早被用得太滥。左顿的药丸叫甘露,拉鲁官寨山坡上的泉眼也叫甘露,蒙顶山的茶叶叫甘露,就连修罗青莲分泌的毒液也被称为甘露,他把牛粪叫做甘露也算不得过分。
二公子瞪眼,可当着范书培不好说什么,忙笑一笑吹捧道:“道长人高明不算,连坐骑也如此高明。请去里面奉茶。”
莫天悚又好笑,当然还是得忍着,装模作样看范书培一眼,神色微微一变,却不出声。
范书培和罗天还算熟悉,也喜欢钻研养生之道,知道不少道术,见莫天悚碧眼方瞳,颇具异相,就觉得他功力不浅。再看莫天悚的神色便觉得有异,进去落座后借着寒暄的机会开始考问莫天悚。
莫天悚的功夫当世即便是算不上是最高的,嘴巴绝对是天下无双!当真是口吐珠玑,舌粲莲花,罗天本人来也不见得能说过他,自然是将将范书培虎得一愣一愣的,越发不明白开始“罄竹真人”何以会变色,不知不觉变得很紧张。
不久已到莫天悚自己说的戌初的良辰吉时。张天师虽然替莫天悚传度,可没授他正一箓,更没教过他开醮设坛之法。正儿八经开坛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在一般情况下,须先习五气一年,再习三步九迹星纲一年,方可临坛步罡行法。好在莫天悚还看过一本叫《三玄缉魅》的真资格道术秘籍,对一应事物都不陌生。当下命人在花园里置一方桌,过去从口袋里拿出一些白色粉末洒在桌子上,披发仗剑,踏罡步斗,掐诀结印,一手执柳木剑,一手抓着粉末到处飞洒,绝对的是煞有介事。口中念念有词道:“天灵灵,地灵灵,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天灵灵,地灵灵……”
范书培困惑地问:“大人,这就是你说的那位‘有道术,醮星宿,事黑煞神君,禹步魁罡,禁沮鬼魅,禳祈灾福,颇知人之寿夭,能知鬼断仙的神算子罄竹仙长’?本官也曾看过不少道士做法,还没见过这样开坛的呢!”
二公子早听傻了,暗责莫天悚不知道术咒语,就该念得小声一些,别让人听清楚,赔笑替莫天悚接着吹:“这个罄竹道长和一般正一道、全真道皆不同,独自在海外方丈仙山栖隐洞修行千年,最近才刚刚临世。最擅斗法,什么衣斗、履斗、飞斗、戴斗、顺斗、倒斗、反斗、横斗、低斗、逆斗、昂斗、坐斗、行斗、卧斗、指斗、魒斗、务斗、魁斗、刚斗、柔斗、阴斗、阳斗、邪斗、正斗、收斗、捕斗、诛斗、禁斗、弘斗等等,皆不在话下。能兴动风雨,天地顺心……”
莫天悚又听得好笑。今天二公子父子知道他不能随便笑还总逗他,莫天悚不乐意,抓起一把白粉,灌注真气洒过去。只听呼呼风响,白粉落了不少在二公子和范书培的衣服上,竟然火辣辣的疼。二公子只说一半的话被打断,狼狈朝后退去。
范书培身上也是很疼。从前看人做法从来没有过这等经历,反而越发觉得这个罄竹有点门道,一边后退一边朝场中看去。只见罄竹踏禹步,掐指诀,念咒语,手舞足蹈,飞躡罡步。有扶摇直上九万里之势,行走银河星汉之态,心里非常佩服。
正看得出神,就见莫天悚忽然右手用力一刺手中木剑,剑尖火花飞溅;左手再用力一指,指间也冒出火光。两处火光冒出后迅即熄灭,然莫天悚再一刺一指,又冒出火花,久久不绝,确和旁人不同,也和罗天会的五雷咒一点也不一样,而且他刚才吹的那个乐器也没看见过,不知道是什么。一会儿再仔细问问,若他真的神验,不妨让他帮忙算算。简直是有些着急等莫天悚快点结束。
可莫天悚不着急,足足跳了一个时辰才停下来。范书培忙虚心请教莫天悚念的咒语何以如此与众不同。
莫天悚道:“上天有好生之德,鬼虽作祟,亦不可轻诛。贫道用寻常黎民之语,辅以天火,不过驱鬼回归幽冥而已。”
范书培更觉他与众不同。他来云南一段时间,是找着几处二公子的错误,然都不大,奏上去最多能降点职。二公子毕竟是皇室贵胄,皇上也还算宠信,万一日后翻身,他自己说不定就得遭殃;这几天去都指挥司又证实成璋作战真的很勇猛,但圭州却又凶险。范书培正在为调兵一事非常心烦,有心替自己算上一卦,毕竟天色不早,且二公子又在旁边,只得询问罄竹住址,拟明日拜访。
不想莫天悚道:“贫道飘萍无踪,居无定所,大人恐怕找不着贫道。不过大人放心,贫道刚才一见大人就看出大人的心事,与汤谷有关,对不对?”
《山海经》中说,“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汤谷显然就是指扶桑,日本的代称。范书培既惊莫天悚一口道破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的来此目的,又喜欢他言语隐讳,急忙点头道:“道长说得不错。敢问道长此事可有解决善策?” <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