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六年春,南京刚刚下过一场雪。
朱隶和燕飞牵着马,踏着积雪,从周王的府邸回来。
年前因周王身体不好,永乐帝特命人将周王从他的番地接到京师,安排周王在南京城郊一处很安静的地方静养。多次被贬,几番起落,使得周王的身体这几年衰老得很快,只比永乐帝小一岁,看上去比永乐帝苍老得多了。
永乐帝只有周王这一个同母亲弟弟,对他的关爱自然胜过对其他的兄弟。何况还有朱隶这一层关系。当年朱隶在周王府一避就是六、七年,如果没有周王这把保护伞,朱元璋会不会把朱隶杀了,还真不好说。
“周王的身体恢复得不错,你不用太担心。”听着双脚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燕飞低声说道。
“我问过御医了,周王就是长期老累过度,造成脾、肾虚弱,休养一年半载的,就能康复,我在想别的事情。”今年南京的雪下得比往年都大,温度也降到很低,呼出的空气能看到白白的雾气。
“想什么?”燕飞不经意地问道。从西洋回来后,两个人一直都很忙,很少有这样肩并肩一起走的时候,今天从周王的府邸出来,两个人不约而同牵着马往回走,静静地呼吸着寒冷而清新的空气。
“张辅说安南国陈朝的艺宗有一个儿子,失踪三十多年了,按年龄算跟你差不多大,你说那个儿子会不会是你?”
燕飞像看着梦游的人一样,十分同情地看着朱隶:“这孩子,大白天做这种梦,你有个皇帝哥哥,还有个国王弟弟,就算我是陈朝王族的唯一继承人,对你也没什么好处啊。”
“皇帝将安南国划成了交阯布政司,这种做法必然会引起很多麻烦,我想把安南国要下来,让你去做国王。”朱隶侧头看着燕飞,表情认真。
“是兄弟就别打这种注意,让我多活两年。”燕飞使劲瞪了朱隶一眼。
“那天听张辅一说,我一下就想到了你,我也很奇怪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朱隶迷惑地摇摇头。
“我不认为皇帝把安南国划成交阯布政司有什么错,那里确实找不到王族继承人了,总不能让所谓胡家的人当国王,也不能指定一个人当国王,不划成交阯布政司,还有别的办法吗?”
“有,你去当国王。”
燕飞脚尖一圈,一个雪团疾射朱隶:“找打!”
朱隶闪身避过:“我说的是认真的。”
燕飞的脚尖一转,又一个雪团射向朱隶:“这么想当国王,你去。”
“你真的不想去?”
“还用问吗?不是因为你,我这个国公都不想做。”
“我知道。”朱隶拍拍燕飞的肩膀:“但如果你真的是陈朝唯一的继承人呢?”
燕飞一拳打向朱隶的腹部:“没完了你?!”
朱隶的身体弓得像虾米一样,完全卸掉了燕飞的力道,随即一个转身,站在了燕飞的另一侧,换了一个话题:“我下个月要去北京就藩。”
燕飞点点头:“除了你,其他的王爷均已就藩,你若不是出访西洋,两年前就该去北京了。”
“永乐帝离开北京后,北京的防务出现了严重的空缺,况且永乐帝还计划迁都北京,我这一去,恐怕十年八载回不来。”
“我把云南的事情办完后,到北京与你会合。”
朱隶点点头,这么多事情,没有燕飞在身边真不行。
“圣上给了你二十万护卫,其他受封的王爷都三万、五万,周王也不过才十万,虽然北京地处要塞,但给你的也太多了,朝廷中已有微词。”燕飞口气中带了些淡淡的忧虑,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折之,朱隶这个人放在哪里都太出色了,崇拜尊敬他的人有,嫉妒、怨恨他的人更多,朱隶毫不在乎,燕飞却有些担心。
“还会再给我的。”朱隶轻声说道。
“为什么?这不是把你推到了浪尖上了吗?”燕飞停下脚步,“难道要打蒙古?”
朱隶摇摇头:“为了削藩。”
“削藩?”见朱隶没停下,燕飞紧走了两步。
“一个国家的政权必须集中,削藩是势在必行,当初重新恢复各亲王藩位和护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封藩容易,削藩难,圣上只能从我和周王身上先动手,才能最终把削藩的事情稳妥地处理好。”
燕飞拽住朱隶站下:“你说圣上先给你护卫,再从你开始收回护卫和藩地?”
“暂时不会,两三年以后吧,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朱隶扔下燕飞,继续走着。
“削藩后你怎么办?”燕飞跟上。
“没有番地,一样是王爷,有什么怎么办,如果不幸被变为庶人,你养我啊。”朱隶呵呵笑着。
“不会有那一天。”
朱隶闻言好奇地望着燕飞。
“朱隶,我有时也怀疑,你是不是圣上的私生子。”
“你找死啊!”朱隶狠狠地白了一眼燕飞。
燕飞嘿嘿笑了,朱隶被皇帝差人送回来时,燕飞诧然发现,皇帝竟然乔装随行,一直看着朱隶进府,又嘱咐了燕飞几句才回宫,燕飞相信,普天之下,能得到皇帝如此关心的,也只有朱隶一人。
从西洋买回来的木料,开春后便利用刚刚疏通的大运河水路运往北京。
朱隶也带着整个京王府去北京就藩。
路途遥远,朱隶将人员分成了两批,自己和沈洁带了丫鬟小翠和车夫程刚等轻车先走,小芸、索菲亚等带着孩子以及王府的大批人马随后。
燕飞和石小路依依不舍地送出了十多里路。说好了一年以后,等孩子大一些,燕飞先送石小路去北京,然后南下办事,之后就定居北京,大家还住在一起。
离开南京后的第一个驿站,朱隶刚下马,就见迎面走来一个年轻人,一身白袍,二十出头,长相算不上俊美,却让人看着很舒服,一张脸似乎永远带着笑容。
朱隶望着那年轻人微笑着。
“参见王爷。”
“起来,两年没见,出息了。”
“王爷又笑话我。”年轻人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燕飞让你来的?”
“是,国公爷让吴晨从今日起跟着王爷,以后就是王爷的人了。”
kao,居然派人贴身监视我。朱隶在肚子里暗骂燕飞。
“我的人?从今天起要听命于我?”
“是,王爷。”吴晨lou出他漂亮的牙齿,大声回答。
“那好,去吧燕飞的狗命拿来。”朱隶脸一沉,冷冷地吩咐道。
“是。”吴晨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坐在车里的沈洁偷笑道:“一上来就给人家一个下马威,他可还是个孩子呢。”
“孩子?”朱隶拉着沈洁的手下车,“二十岁的时候我已经是将军了。”
“能跟你比吗?”沈洁不屑地撇撇嘴。
“为什么不能,我又不比别人多什么。”朱隶同沈洁并肩走进驿站,看着吴晨已经安排好房间,正在吩咐小二什么。
“你怎么还没走?”朱隶皱皱眉头。
“回王爷,国公爷答应吴晨,等吴晨退休后,赏给吴晨一个农庄养老,王爷让吴晨杀了国公爷,王爷得先答应吴晨,等吴晨退休后,也赏给吴晨一个农庄养老。”吴晨一脸严肃地望着朱隶,态度认真地说道。
沈洁听了吴晨的话,笑得快喘不上气来了,如果不是拽着朱隶的手臂,早站不住了。
朱隶忍着笑:“行,我答应你,等你退休后,也送你一个农庄养老。”
吴晨向朱隶伸出手:“字据。”
“还要字据?!燕飞给你立字据了吗?”朱隶望着吴晨怪叫。
“吴晨相信国公爷,但国公爷说了,王爷的话不可信,一定要拿到字据才行。”吴晨看着朱隶眼中的怒火越来越盛,说完话撒腿就跑。
沈洁已经笑得不行了,几乎挂在了朱隶身上。
“看到燕飞欺负我,你就这么开心。”朱隶一脸苦笑。
沈洁说出来话来,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朱隶无奈地叹口气,抬腿要走,却发现沈洁已经笑得没法走路了,只好打横将她抱起,沈洁将头埋在朱隶的胸前,仍然嘿嘿地笑个不停。
“夫人,小吴哥问晚餐在房间里吃还是在大厅吃?”小翠敲敲门问道。
“在大厅吃吧,还没跟吴晨好好说话呢。”沈洁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朱隶,吩咐道。
“三宝去年走时,燕飞派去了司马孤和薛钟跟着,现在又把吴晨送到我这来,暮鼓晨钟四人,就剩楚暮还在他身边。花了七年的心血,培养出来的人都给别人了。”朱隶叹口气说道。
“吴晨跟着我们,燕大哥放心。”沈洁将刚刚洗过的头发挽起。
“燕飞身边没人了,我不放心。”
“那你也把你培养出来的人派到他身边去呀。”
朱隶起身望着沈洁,伸出手指小声嘀咕着这些年经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人:马三宝应该算一个,张辅也算一个,冯三虎、赵胜德、陈恭、常百川、卓天佑、苏合、巴特尔、哈森,每一个名字拿出来都是响当当的,可是每一个人都身居要职,让他们跟在燕飞身边……
朱隶长叹一声,又重新躺下。
沈洁走到朱隶身旁,附身望着他:“别叹气了,你的这些人,虽然不能陪在燕大哥身边,可是不管燕大哥走到那里,这些人都会派兵保护燕大哥的,再说了,以燕大哥那身功夫,还需要别人保护吗?你和燕大哥两个人真是的。”沈洁摇摇头,转身走了。
是啊,就燕飞那身功夫,哪需要别人保护。朱隶不也一样吗?!
懒洋洋地走下楼,沈洁、吴晨、小翠、程刚已经在楼下大厅等着朱隶了。
“你回去吧。”朱隶咬了一口馒头,头也不抬地说道。
“国公爷说,凡是让吴晨回去的命令可以不听。”吴晨等四个人是燕飞七年前收养的,当时他们只有十多岁,是街上的流浪儿,朱隶把整个情报机构交给了燕飞后,燕飞就开始着手培养新人,暮鼓晨钟是最出色的四位。出海前燕飞特意带朱隶去看了他们四人,朱隶给出来的评价是:以后不用我跟着你了。
“你到底是我的人,还是燕飞的人?!”朱隶不耐烦了。
“国公爷说,连国公爷自己,都是王爷的人。”吴晨放下碗筷,双目望着朱隶,神情严肃。
“燕飞身边还有谁?”
“王爷放心,楚暮这两天就能回来。”
“告诉你们家国公爷,如果他再把楚暮派出去,你就回去。”朱隶说完,起身上楼。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离开燕飞,朱隶总是觉得心中隐隐地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