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俊明最近发表的那篇文章,其实是你写的吧?”
看着徐君然,江南省委第一书记周德亮,缓缓吐出一句让他脸色大变的话来。
对于徐君然来说,虽然早就猜到这次周德亮见自己的原因很有可能跟那篇文章有关系,可他万万没想到,周德亮竟然一下子就看出来那篇文章出自自己的手中,而不是像刊登时候那样,是徐君然和曹俊明联合署名的。
“周书记,这……”
迟疑了一下,徐君然没敢回答,实在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篇文章关系重大,如果贸然回答的话,徐君然着实摸不准周德亮的态度,更重要的是,徐君然不明白,周德亮是怎么看出来这个问题的呢?
周德亮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不是笨蛋,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过来,总能看明白一些别人看不出来的东西。”
徐君然再也说不出别的来,他知道,在这位老人面前,自己那点小心思根本就是无所遁形,人家官场生涯所经历的东西,根本就是自己拍马所难以企及的。俗话说,姜是老的辣,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
随即他就想到,既然周德亮能够看出来,相信应该还会有别人看出来,最起码在高层那些大佬的眼中,自己这点小把戏绝对是瞒不过他们法眼的。这就是眼界的问题,徐君然纵然前世做到市委书记,他也只是个厅级干部,跟那些省部级大佬乃至国家级的大佬们相比,还是差了不是一点半点,他自以为聪明的办法,人家一眼就能够分辨出真假来。
“是我写的,确切的说,是我写了之后,曹大哥帮我修改的。”
面对周德亮的目光。徐君然干脆老老实实的承认下来。有些事情,不是自己不承认人家就不知道的。
周德亮似乎对徐君然的坦诚早就心知肚明,点点头笑了笑:“说说吧,为什么会想到那些东西?不要跟我说是在学校里面学来的,我虽然很久没进过学校。可我也知道。大学里面是教不出那些东西的。”
徐君然点点头,平静的说道:“我看过《国富论》,也看过《资本论》。回到家乡的半个月,我却发现我的家乡似乎并没有因为某些政策的变化而得到好处。确切的说,乡亲们依旧像我从小到大看到的那样,吃不饱饭,每年为了那不一定能不能够用的工分拼命的劳作着,春天要忍着春荒挨饿,夏天要为了那么一点灌溉的水源争斗,您能想象么?我们李家镇公社,最穷的人家。一家八口人,只有三条裤子。”
说着,徐君然指了指县城的房子,对周德亮说道:“这里我小时候就跟妈妈来过,快二十年过去了,当年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家家户户以穷为荣的日子过了几十年,现在却赫然发现,穷并不是什么骄傲的事情,因为穷没有饭吃,因为穷没有书读。因为穷,我们武德县的男人连媳妇都娶不到,因为外面的人一听说是武德县的,就知道这里穷的连自行车都是难得一见的东西!”
看向周德亮,徐君然用略微有些激动的语气问道:“周书记,您告诉我,既然都到了吃不上饭的地步,我们凭什么还要抱着过去的老黄历不松手?就因为一个现在争论不清的路线问题,就让老百姓因为当权者的彷徨而忍饥挨饿?这样的政府,还是人民的政府么?”
这些话,徐君然忍了很久,从他一开始重生在这个年代,徐君然就很不理解,为什么那些领导,对于老百姓水深火热的生活完全不觉得有愧,而是认为如今的这个时候,穷是应该的。很多人甚至于压根没去考虑过要如何改变这个穷的局面,像秦国同那样的人,他们更关心的是如何选择站队的问题,就连全州市的市委书记和市长,心思恐怕也没有放在如何改变贫穷落后局面上,而是更多在考虑,到底应该走什么样的路线才不会成为斗争的牺牲品。
这个国家,究竟是怎么了?
周德亮沉默不语,并没有因为徐君然渐渐有些拔高的声音而恼怒,只是挥挥手,让远远跟在身后的刘斌等人走的更远一些,这才对徐君然淡淡的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上面关于路线的争执是错误的?”
徐君然没有回答,他很清楚,自己刚刚的那番话已经有些逾越了,这个时候要是再回答这个问题,就等于是自寻死路一般。
看到徐君然不说话,周德亮笑了笑:“你这个小娃娃啊。”
悠然看向远方,周德亮仿佛是在回忆,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当年,我也是跟你这样,一心想着报效国家,所以才毅然投笔从戎,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眼看着我们打下了江山,可这江山,怎么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呢?”
徐君然没有说话,他不知道周德亮怎么会忽然跟自己说这些话,要知道两个人是第一次见面,之前甚至于徐君然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位省委一把手,而且他也相信,周德亮对于自己的了解跟自己对他一样,几乎就是一张白纸。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在此时此刻,听完自己一时没能控制住发出的满腹牢骚之后,却说出那么一番话来,着实让徐君然有些不明白,甚至于有些琢磨不透这位省委大佬在想着什么。
“你说说,你要在李家镇搞的这个稻田养鱼和建筑队,到底姓什么?”
看着徐君然,周德亮忽然开口问道。
徐君然一愣,随即认真的望着周德亮苍老的脸庞,一字一句的答道:“姓人民!”
“人民?”
“是的,不管姓什么,这两个事情能够给李家镇公社的老百姓带来实惠,能够让乡亲们吃饱饭,姓什么重要么?老人家说过,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要我说,不管是什么政策,哪怕是资本主义那一套,只要我们利用的好,一样可以让全国的老百姓有饭吃。资本主义的手段在他们那里是资本主义道路,但是拿到我们国家这边用,就可以是我们的道路。鲁迅先生说过要有拿来主义的思想,为什么在这个事情上面,我们就不能拿来人家的先进经验呢?”
徐君然说的并不快,一字一句的,每一个字都能让周德亮听的清清楚楚。
周德亮的表情没有变化,可是眼神却在那一瞬间变得明亮起来,嘴里面喃喃自语着:“拿来主义,拿来主义。”
徐君然不敢再说什么,只是默默的站在了周德亮身边,静静的看着周围年逾花甲的老书记。
虽然对这位老人的生平了解不多,可徐君然知道,这一辈人当中,并没有几个不把老百姓放在心里的,他们当年为了国家民族宁愿抛弃掉的,是唾手可得的地位和前途,为了救国救民,这些人舍弃的实在是太多了。
也许对那些出生于五六十年代的干部徐君然会怀着一种俯视的心理,因为他知道未来华夏的诸多问题,就是在这些人手中出现的。可是面对着像周德亮、严望嵩这样年纪的老人,徐君然却一点埋怨都生不出来,这与立场无关,只是因为徐君然知道,没有这些人的奉献和付出,未来三十年里,华夏不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你跟我说说,李家镇,不,关于武德县的经济发展,你是怎么想的?”
半晌之后,周德亮忽然对徐君然开口问道。
这个问题让徐君然一怔,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自己不过是个公社党委副书记,纵然在某些方面的见解也许让人刮目相看,可徐君然并不觉得,武德县这么大一个县的经济发展,周德亮应该问自己,毕竟任何一个省委一把手,应该也不会这么相信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才对,尤其这个年轻人还是看上去比较激进的那种人。
看到徐君然不说话,周德亮也不以为忤,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呵呵一笑道:“你知道金承佑跟我的关系么?”
徐君然呆住了,不解的看着周德亮,他只是听金丽说了,金承佑跟周德亮一起在五七干校呆过,两个人一起蹲过牛棚,遭了不少的罪。原本徐君然以为他们的交情仅限于此。
没想到周德亮淡淡的笑了笑,继续说道:“当年在五七干校的时候,老金救过我的命。”
这!
徐君然愣在那里半天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他怎么想都没有想到,金承佑跟周德亮,竟然有这么深的关系。
如果说周德亮对自己的这个态度让徐君然意外的话,那金承佑和周德亮的关系,就更让徐君然诧异了,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上辈子曹俊明到江南省任职不到两三年的时间,就能迅速在江南省站住脚,看来那里面,应该有周德亮的关系在。
即便是重活了一次,徐君然也不得不承认,华夏这个地方虽然地大物博,可是有时候这人情关系网,实在是太小了。
看向徐君然,周德亮微微一笑:“这下子,你总该跟我说实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