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添翼亲自带人埋伏在定南门前的桑树林里,这片林子是从南门出城的必经之地。
为了以防万一,他在拱北门、镇东门、安西门也分别派有人手。
可当那一人一马跑进林子来的时候田添翼一愣,身旁的探子摇摇头,示意不知道这是什么人。
这人下了马,似乎察也觉到了异样,只是牵着马在林子边转来转去并不往深里走。
敌明我暗田添翼起初有恃无恐。
眼看着他绕了三圈,时不时的在几棵树下停一阵,还在其中一棵大树旁小解了一下。
遛弯的?
“我再问你一遍,刚才在那边真没见着这小子?”田添翼怕性急误事,不愿轻易出手,但此人行迹实在可疑。
“虎爷,小的拿人头担保,绝对没有!这人是不是来林子遛马的?”
田添翼只好耐着性子接着等,这观云宫的人怎么还不到?
过了一会再看,那人他伸了伸腰脊,作势上马。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把这小子给我拿了!”
※※※
人强需添九分狠,马快要抽十八鞭。
叶声闻一鞭猛过一鞭,胯下的黑马呼吸早已凌乱,嘴里也不停的吐出白沫。
两日之间自天津卫定南门开始驾马疯跑,到了现在没有找到藏匿脱身的地方不说,而且还迷了路,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这马两日来一刻未停。寸草不食,滴水未饮。再神骏的良驹如此这般折腾也必是强弩之末,更况它后腿上还中了两支倒钩箭。
一阵乱蹄踩踏的声音响起,叶声闻心中一寒,这声音已经再熟悉不过了。
身后,锦衣卫的马队再一次追上来!
田添翼竖眉,望向那前方一瘸一拐却依然健步如飞的黑影。
重重埋伏,机关算尽。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却没想到马快如斯。
他心中不禁感叹:“涿鹿山下的马,难道要化龙不成?”
“再近些就给我放箭!射马不射人!”田添翼传下命令。
“是!”
叶声闻回头看去,身后漫天灰尘中数十匹马聚集在一起,好似自四面八方涌出,已经不能用跑来形容。马队如海潮般势不可挡地从秋日苍茫空荡、起伏不平的草地上滚滚奔将过来。
气吞八荒,声震环宇。
马群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恶鬼,连带着大地也为之摇动。
当先一匹雪青骏马,十分的潇洒,极具大将风度。身披白色的匹毛,背上点点青斑,四肢修长舒展,踝骨甚是粗大,奔跑间引颈甩鬃昂首嘶鸣,四蹄腾空,如风如电。
这马队好似一头鲸鱼在发光的海浪里游泳,被征服的海水从中间划开,恭恭敬敬地从两端向后退去。
雪青大马上的田添翼见距离拉近,轻舒猿臂,搭箭引弓。
眼神中流露出那种抉择他人命运所带来的快感。
天地之间呼啸奔腾,一片萧杀!
※※※
天津卫,定南门外桑树林。
夏翩跹在林子里那株最大桑树下已经苦等了三日,仍然不见叶声闻的踪影。
有时,每一日都很短,可每一刻却很长.....
第一日,她闲来无事不从容,帮小松鼠寻找过冬的食物,剥瓜子喂小麻雀,拔青草讨好小野兔,在林子里上串下跳,嘻嘻哈哈乐此不疲。
第二日,她本想再玩却忽觉意性阑珊,站在树上不住的眺望远方,东西南北看了遍,盼星星盼月亮,百无聊赖间拿出流火飞红往树上刻字,可怜那棵老树活了一百几十年,却被她刻满了一身的“望穿秋水”。
第三日,日上中天,她才懒懒的在树上醒过来,先把叶声闻祖宗十八代挨个翻出来骂了个遍,然后在林子里又劈又砍,松鼠白兔误伤者无数。
“好你个姓叶的贱人哈!也忒得靠不住!”
“竟然自己拿东西回去领赏,刚学会跑就想飞?”
“狗奴才忙着去讨好主子,却把小姑奶奶忘了!?”
入夜。
拢过白日间折的干松树枝,将火折摇着,夏翩跹在林子前生了堆篝火取暖。
她盘起腿坐在地上,从包裹中取出干粮,串在扒了皮的树枝上就着火堆烤起来。露宿野外对她来说算是家常便饭,可饿肚子实在不好受。听着火堆“噼啪”作响,看着眼前跳动的火焰,她心情沮丧,是去是留,拿不出主意。
算算离教主给定的期限还有五日,雷符不在手里,叶声闻失踪,这么回去就等于失手。
远处,响起了脚步声,她兴奋的抬眼望去,却是一个衣衫褴褛以树杈为拐杖的坡脚乞丐慢慢地向这边走来。
这乞丐头发花白,衣不遮体。夜里的秋风冻的他不停的打得瑟,手中却还紧紧攥着一个酒壶。
“这位闺女行行好,天凉了老头子身子骨经不起折腾,能不能借你这火烤烤,不然怕是挨不过今夜了。”
夏翩跹懒得说话,挪了个位置,用手拂去地上的灰尘。
老乞丐拱手道谢,一面大马金刀的坐下,一面笑呵呵地把酒壶递过去:“天冷,喝一口把闺女,我老头子没什么好谢你的,这是早上讨来的,藏在怀里还没启封呢!”他又摇摇头笑道:“不脏!”
夏翩跹不忍拂他的好意,揭开封闻了闻,那酒味道甘醇,无有异样。灌了一口还回去,酒劲甚大,呛得她轻咳了两声。
老乞丐接过酒壶在掌中抚摸,却迟迟不舍得喝上一口。
“哈哈,都不记得酒味了,上次喝酒是啥时候早就忘喽。”
夏翩跹将一个烤好的馒头递过去,问道:“这位爷爷多大年纪了?”
“哎呦,可不敢这么叫,可不敢这么叫,老头子一辈子命贱,可当不起姑娘这称呼啊!”老乞丐受宠若惊的接过烤馒头,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口,一面嚼着馒头,一面喝了一小口酒,闭着眼睛享受着烤馒头的香味和篝火的温暖。
“如能挺过这个冬天,老头子就整整八十了,可惜啊哈哈,等不到喽。”
“老爷爷这话怎么个说法?”夏翩跹也咬了口馒头。
老乞丐睁开眼看着她,“姑娘可听过有句老话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说的就是我们这些个乞丐啊,最怕的就是冬天。”
那老乞丐话匣子一开就盖不上了。
“这不前几天,过冬的衣服也让几个年轻的同行抢了,老头子这个冬天不死定了,还能有跑?”
“不过老头子不在乎,快八十了的人了,早就活的够本了。”
这老乞丐说起生死之事语气中毫无悲伤,一口酒灌下,竟还平添了几分豪迈。
一口酒就着一口烤馒头,他很是舒服受用:“趁着没死,咱也学学那些富贵老爷好好享受享受。哈哈哈.....”
借着酒劲老乞丐又道:“别看老头子是个臭要饭的,可见过的市面可是不少,一看你这姑娘就是个有学问有见识的孩子,走江湖的吧?肯定是啊!对一个臭要饭的都以礼相待,这份东西就是游侠客走江湖的仗义!不像那些个市井女子山野村妇,赵钱孙李,鸡毛蒜皮。要口水喝都不给!”
“姑娘还没听说把?这不今日早间,满天津城里贴告示,说是前日里锦衣卫那些个特务头子们又抓人了,要在三日后游街示众法场问斩,看那画像啊,这后生也就二十出头吧,叫叶什么的,你说他这辈子亏不亏。所以说今日不知明日事,人生得意须尽欢呐。”
听到这里夏翩跹瞳孔紧缩,浓密的睫毛如扇影扇动。她看着火堆出神半晌,“老爷爷看淡生死,活的痛快,反倒强过了许多人。”
夜过子时,树上夏翩跹沉沉的睡了过去。
冷风嗖嗖,将树下的火堆吹灭。
次日清晨,夏翩跹起身下树,忙着收拾东西准备进城,临走时将身上的剩下的十几文铜钱拿出来放在老乞丐身边,却发现那老人面色苍白,已断气多时。
那老乞丐夜里喝光了酒,浑身发汗,不想火堆一灭,没了热气体温慢慢流逝,就这样冻死在树下。
她杀人如麻,这些年早已看惯生死,晨光照在夏翩跹脸上,看不出一点悲喜。
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十几个铜钱,她叹气道:“你这老爷子好不客气。喝你一口酒还个馒头还不够,非要把身后事推给我,寿材是买不起了,挖个坑埋了吧。”
一日后,天津卫司礼监。
阴暗的地牢中,只有上方一个小小的通风口。这里常年潮湿发霉,不见天日。
被拖到墙角的两具死尸有着一种没了生息的安静,其中一具让还人扒去了外衣。
“姓叶的!姓叶的!”
夏翩跹捂着鼻子,却仍然能闻到这地牢里散不去的腥臭味道。
眼前渐渐清晰,一个瘦弱的狱卒隔着铁栏站在他面前。
良久过后,他认出来是她。
“雷符在哪?”看见叶声闻清醒过来,她迫不及待的问道。
叶声闻衣裤成条,满身伤痕。粗大的锁链穿透了他的锁骨,纵然连心的疼痛,却碍于穴道被制一动不能动。手脚更被锁在墙上,让整个身体呈现出一个“大”字。
“早就被他们拿走了?”
一头乱发遮脸,看不清他说话时的神情。
“你骗谁!拿走了你还能活着?”夏翩跹冷道。
看着她穿着从狱卒身上扒下来的衣服,不疼不痒的和自己说话,叶声闻心有怨气,想到离死不远,对她更没有了往日的尊重:“这衣服还挺合身,你以为老子想活着?灌一次毒药,然后喂一次解药,然后再灌另一种毒药,喂另一种解药。你想知道砒霜和鹤顶红哪个味更好吗?老子如今就可以告诉你。”
她不解的问道:“为何他们没用皮肉之刑?”
“哼哼!这就要谢教主赐的这身甲了!皮糙肉厚不说,血还有毒,头一个给我上刑的人沾了我的血,不一会就生了一身疮,这回老子全尸是保住了。”
“三百斤的大重枷,我站了两个时辰。五行大山啊!真不知道五百来年那猴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夏翩跹想不到叶声闻剩下的这一口气还真长,命都不到半条了还有心思打趣。
“你能找到这来,肯定是外面有我的消息,说吧,老子还能活几天?”
“两天,两天之后游街问斩。”
“你不是来救我出去的?”
虽然心中早知道答案,但是想到死亡将近,他还是对生还抱着一丝渴望。
“你以为我是大罗金仙!我一个人怎么救你出去?撒豆成兵还是呼风唤雨啊?关是混进来就用了一天!”她铛铛敲了几下铁栏,“这是木头板子啊?”
听完她的话,叶声闻一句话也不想再说,脑袋耷拉了下去。
突然想到对于一个将死的人来说,身份地位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夏翩跹暗骂自己犯傻,嘴上赶忙换上了服软的口气,想引诱他说出雷符的下落。
“叶大爷你积点阴德呗,做件好事,告诉我雷符在哪吧。”
“......”
“回头我烧个宫殿给你吧,里面太监丫鬟一应俱全,让你在下面作威作福!”
“......”
“我做你的娘子,回去供你的长生牌位。为你终身不嫁!”
“......”
“我替你杀了主教!还有抓你的人!用他们的血来祭奠你!”
“......”
见他始终不搭理自己,夏翩跹终于没了耐性:“把小姑奶奶之前给你解药吐出来!”
“早消化干净了!”
过了一会,她软语哀求:“你就当是可怜可怜我,续我几年命好不好?我前几天刚十九岁,还没真正的活过......”
粗大的锁链开始微微的颤动起来,发出叮当的响声。
沉默了一会,墙上的半死之人开了口。
“那日林子埋伏了几十个锦衣卫,我们螳螂捕蝉他们黄雀在后。我担心甩不掉,就扣了洞把东西放在接头的树里。在离地两尺的距离我给你划了几道记号,不知道你为什么没看见。”
本已扣了两枚铜钱在手,夏翩跹正打算用阉了他下面那东西来威胁他,这是她思考了很久的最后绝招,这法子简直就是万无一失他不可能不说。
可没想到方才那假惺惺的一句软语哀求,竟然这么奏效。
叶声闻这一句话说出来,倒是显得她先前的作为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想起自己心浮气躁的在那棵树上呆了三天,刻字时都没发现有异样,自己还真是愚蠢。
可他,更愚蠢!
既然担心甩不掉锦衣卫,那为什么不过用雷符来要挟自己救他?
把雷符藏在那颗树上?还给自己留了记号!
这用意她竟而一时间想不明白。
这人有病吧!?他处理事情的方式实在太离谱了!
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夏翩跹凌厉的眼神淡下来,心里似乎有点愧疚,“还疼吗?”
他不在乎她的关心是不是出自真心,自顾自的说道:“我还没蠢到以为你会来救我,对你来说我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
“那你为什么把东西藏在那树上?”她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担心甩不掉......”叶声闻不耐烦的说着。
“我是问你为什么....为什么不逼我来救你?”她激动的说出了心里所有的疑问。
“进林子的时候我就知道甩不掉他们就是个死,死就死呗,这是我自己运气不好。至于要挟你救我,你也说了,你一个人怎么救我出去?进进出出的简单,可牢门钥匙总不可能在看门的身上吧?”
“你本可以要挟我在游街的时候救你。”
“怎么救?撒豆成兵包围他们?”他凄凉的笑笑:“既然我死定了,又何必非要拉个垫背的,你活着才好,至少在这个世上还有人会记得我。我不希望你死...没有百香丸的解药,毒虫噬骨...活着多好...”他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你分过我半颗解药,我记得你的好....”
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样说来你这是在护着我?!你喜欢我啊?”
叶声闻低下头,咋咋眼没去看她。
得到了他的默认,夏翩跹就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嘿嘿嘿...给你半颗解药就能买了你的心!这买卖做的真值!”
接下来她笑的没心没肺:“你傻吧你!我们是什么人你自己不清楚啊?还谈喜欢?!你实在是不值得可怜。简直就是个脑袋进水的猪!”
将自己置身在没有任何希望的死地,难道就为了喜欢一个不相干的人!?
喜欢?她不信!
在闻香教这魔窟鬼穴中竟然有人会跟自己谈感情!这在她的世界里简直是天方夜谭。
除去嘲笑之外,一时间她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对自己的喜欢。
最后她笑不出来了,盯着他,沉默了一会。
“对不起...”
她开口说道:“我也想过...想过救你,可是...可是这地方真的......真的很大,牢房这么多,原地转一圈就迷路。人也都是生面孔,根本看出谁...谁可能带着钥匙...”
徒劳的解释,她嘴里说出的话开始变得不利索,两手也举到胸前,试图来帮着嘴巴一起辩解。
她想让他相信她曾想过要救他,可那些笨拙的话,遮不住她的心。
她从没有想过要救他,可现在她却很想让他相信,她想过。
目地已经达到了,雷符已经到手了。
他一个要死的人,相信也好,不信也罢。就算他喜欢自己那又能怎么样?
自己应该根本不需要,也不在乎!
可为了什么要解释?这是在干什么?这种辩解显得既苍白又多余,可她还是一遍遍的辩解着。
最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在为了什么目地而辩解。
是为了掩盖自己蛇蝎一样狠毒的心肠吗?这不可能,自己一直以此为傲!
以手遮面,嘴上语无伦次,已经数不清说了多少句“对不起”,此刻她心里有一团乱麻。
一直以为天底下最脏的东西是自己的手,可没想到心比手,更脏。
夏翩跹额头见汗,索性坐在了地牢冰凉的地上。半晌都没有恢复冷静。
“如果没有这铁栏,你会不会救我?”
“我一定救,如果有下次,有铁栏我也一定会救你...”
叶声闻似乎跟没有听到她的话,“我以前是个喽啰,现在成了大人物,不过想想没什么不一样。”
“昨天有一个乞丐,跟他比起来,我们这些人反而活的不痛快。”
“乱世为人,大家都一样,不用羡慕谁......我如今倒是羡慕山间那花花草草,被雨浇浇,随风摇摇。不知道要比做人好出多少......”
“还是教义说的对,唯有入到真空家乡,方可脱离人世苦海,得到永久的快乐.....”她第一次觉得教义中宣扬的那虚无空洞的地方,竟是这般的美好,已不知道嘴上说出的这句话,用意是在打趣还是在向往。
“我就要过去到真空家乡了,你羡慕吗?”
四目相对,隔着铁栏的两个人忽而一起嘻笑起来。可那笑声中却满是自嘲与凄然。
“谢谢你啊.....”她艰难的把这四个字从嘴里挤出来。
“不用谢我,山上青松陌上尘,一诺从来许杀身。我既然要了你送的鞋子,当然要护着你周全。”作为一个要死的人,叶声闻并不觉得方才的话甚是大胆。
“你不是当真了吧?”
这回换成叶声闻笑的没心没肺:“你也积点阴德,别给一个要死的人留遗憾呗。”
迎着他戏谑的目光,夏翩跹站起身似乎又带上了往日的面具,露出那招牌式的笑容:“那奴家下辈子愿做牛马来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她冲向他俏皮地伸出右手小指。
“我们拉钩!山上青松陌上尘,一诺从来许杀身!”
纵然这话听得舒心合意,可叶声闻面上却还是冷了下来,看看那伸向自己的,如春葱一般的小指,他剜了她一眼,低下头去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