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挥手将一个纸团拍在高晓旺的桌子上,夏翩跹这一下把讲案前的二长老都吓了一跳,那一刻,她不想把任何人看在眼里,头也不回地出了清茶堂。
二长老看了看关上的门,心中有气:“不像话,忒的放肆。”可他表面上视而不见,静了静心神接着讲经。
注意到动静的人都看向这边桌子的高晓旺,这下高晓旺感觉自己成了焦点,半张着嘴看天,摆出一副接受注目的样子,同桌子的叶声闻冷漠的脸上带了一丝戏谑。
高晓旺回味着方才这声“啪!”这简直就是他这辈子听过最美秒动听的声音。
坐在身旁一张桌上的第五圣徒陆翀平日和高晓旺走的很近,他见了刚刚的一幕吃惊不小,凑过头来道:“呦呵!大旺爷儿还和七杀夏星使有交际呢啊?”
听了这句微带奉承的话,喘了口气,高晓旺冲他仰头一笑,眉毛一挑放大声线道:“都朋友儿,朋友儿......”
他心道要不人家陆翀能排在第五,听听人家嘴里说出来那话!听的你心里怎么就这么舒坦!
看着手里的纸团,他迫不及待的展开。
上面那秀气苍劲的四个大字,外带着四个叹号写的力透纸背!
滚!你!妈!的!
......
※※※
日上三杆,午时已到。
讲经完毕,这日的功课就算做完了,教众们三三两两的走出雷谷庄。
天还在下着大雪,初冬时节天气还不算太冷,大片的雪花落在地上无法冻住,道路上经人一踩免不了满地的泥泞。
叶声闻两脚鞋子上满是黑泥,他住的房子在教都北面,离雷谷庄并不近,提着裤子角,他三步一蹿两步一跳的往回走。
“姓叶的!!!”蹲在路边的女子终于见到了他,愤愤地起身走过来。
她一身上下被雪浇的湿湿答答,也不顾路上积雪化出的泥汤子,她啪啪啪一路连踩,泥水蹦溅得一身都是。
“宣经的时候为啥不理我?”
“快告诉我!你砍头那天是怎么逃出来的?”
“小姑奶奶昨天刚知道你回来就去看你,还你给削了梨子你知道不?”
叶声闻避开她质问的目光看向别处,“不知道,没看见。”
见叶声闻不看她,夏翩跹伸出手一下一下用力地拧在他的胳膊上,“你撒谎!你家里没猫没狗的,我削了那么一大盘儿你怎么可能看不见?快告诉我好不好吃?我还放糖加蜜的,你快点告诉我啊!”
连嗔怒带撒娇,可见他还是不跟自己说话,夏翩跹有点心虚:“你说过不怪我的!你是大男人,凭什么说话不算数?你欺负人!”
说完她又给了叶声闻一个小拳头:“你欺负人!”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怪你了?就算我说过不怪你,那我有没有说过我不会不理你?”
风吹雪舞,片片晶莹划过脸颊,真像猫挠一样。
夏翩跹只觉一口气憋在心中,怎么都吐不出来,一时间眼前昏乱,似乎整个天地都在旋转。
忆起这些日子来自己是那么想他,舍不得吃解药、烧纸钱烧点心、把他带回家栽种在窗前、还给他做雪梨塔......
而就在刚刚,他说,他不会再理她。
我那么想你,想对你好,而你为什么连一个让我对你好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行!”夏翩跹气的胸口剧烈起伏:“王八蛋你还我鞋子!”
“扔了。”
她扯着他的衣袖喊:“凭什么扔我的鞋子,你去把它找回来,快去,你凭什么扔我的鞋子。”
夏翩跹觉得自己在人前从来没有这般低贱过,可她不甘就此罢休,泪水在眼中挣扎,她竭尽全力的留住它们。
“你凭什么这么欺负我?就凭我想对你好!?”
“你别对我好,小的受不起!”
含着眼泪看着他,他低头看向别处,她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是一地白雪化成的黑泥。
他觉得地上的黑泥比自己好看?
又是不是觉得自己比那黑泥还脏?
似乎是想让面前的男子抱抱她一身的委屈,她向前走了一步,而他双手插在腋下,回避着她的目光。
泪水。
终于决堤。
如果感情里有胜负的话,她不知道他会不会赢,可她知道从那一刻开始她已经输了,“我下次一定会救你,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救你,你信我好吗?”
叶声闻转过头看着她,他救过她,可她呢,她那天晚上她在屋外眼睁睁的看着别人给自己扒皮。
他笑了。
她在哭,他却看笑了。
一个下次还不够?你还要说多少个下次?
解药都进肚子了,又何苦装的这么像?戏唱的真好,眼泪都跟着淌,你的心是有多毒?
他的声音给漫天的风雪又加了一层寒冷:“星使还有别的事吗?没事的话属下就先告退了啊。”
她看着他,极力地想做最后的挽留:“叫我翩翩...”
叶声闻一声冷笑,绕过她的身子,头也不回的走进了风雪中。
※※※
大雪丝毫不停,窗外寒风凛冽。
浴房内波影微颤,香气弥漫,整个屋子烧有地龙,让冬日里的这间房异常温暖,恍如梦境。
浴桶上升起的朦胧蒸汽如日出时盈在山峰上的袅袅淡烟,樱唇微启,屋室里轻轻回荡着撩人心弦的靡靡之音。
叠锦茵,重重空自陈。只愿身当白玉体,不愿伊当薄命人。叠锦茵,待君临。
换香枕,一半无云锦。为是秋来展转多,更有双双泪痕渗。换香枕,待君寝。
爇熏炉,能将孤闷苏。若道妾身多秽贱,自沾御香香彻肤。爇熏炉,待君娱。
剔银灯,须知一样明。偏是君来生彩晕,对妾故作青荧荧。剔银灯,待君行。
拂象床,凭梦借高唐。敲坏半边知妾卧,恰当天处少辉光。拂象床,待君王。
铺翠被,羞杀鸳鸯对。犹忆当时叫合欢,而今独覆相思块。铺翠被,待君睡。
扫深殿,闭久金铺暗。游丝络网尘作堆,积岁青苔厚阶面。扫深殿,待君宴。
展瑶席,花笑三韩碧。笑妾新铺玉一床,从来妇欢不终夕。展瑶席,待君息。
装绣帐,金钩未敢上。解却四角夜光珠,不教照见愁模样。装绣帐,待君贶。
张鸣筝,恰恰语娇莺。一从弹作房中曲,常和窗前风雨声。张鸣筝,待君听。
这只歌曲出自宋时辽国皇后萧观音的《回心院词》。
当年大辽道宗耶律洪基的懿德皇后萧观音,知到道宗生平好汉文化,多作诗赋,当她在对耶律洪基的宠爱感到绝望时,写了十首《回心院词》,抒写她宫延生活的苦闷寂寞和对世间情爱的渴求。
一曲唱罢,倦意涌上,用白玉般的纤指揉了揉额角,寂寥难消。
全身浸泡在香汤里,热气蒸腾的水中那柔嫩曼妙的女体不挂一丝。
螓首轻枕桶壁,黑发在水中荡漾似乌云卷盖苍穹,夏翩跹长睫如扇轻轻闭合,原本雪白的双颊此时更被热气蒸得泛红。
浴桶边的桌盘上摆着一盅药膏,她伸手拿过在右掌上仔细涂抹,前些日子在天津卫定南门外和姜午阳打斗时留下的伤早已愈合,可流火飞红割出来的口子总是很难封口,似乎怕留下疤痕,她一遍遍地在伤口上涂抹,抹了厚厚的一层又一层,直到她觉得满意了才放下药盅。
这样应该就不会结疤了,她这么想着。
可女为悦己者容,纵然自己是这般的在意,可姓叶的呢?他还会在意自己吗?
她不愿再想,吸了口气,手掐琼鼻把整个人泡进水里......
※※※
高晓旺站在屏风之外。
听了方才那春心荡漾的一曲,他这时已然心猿意马到难以控制。
教中上下皆知贪狼星使恣行无忌男宠无数,留恋床笫之交。他曾经想过很多法子想让贪狼星使相中他,好收去做个贴身男宠,可贪狼的要求太苛刻了,就他这相貌体魄,贪狼怕是根本就没用正眼瞧过他一回。放下贪狼不提,就说谁能想到这向来洁身自好的七杀星使也有耐不住寂寞的时候,唇红齿白的小嘴里也能唱出这样的淫言媟语!
这夏翩跹在这当口找自己来做甚?想到早间宣经时不快的一幕,他心中带了一丝不解,可她这歌唱的有深意!素闻七杀星使喜歌善舞,听这歌里的意思,必是想与自己接秦晋之好,戏鱼水之欢啊!
哪个娘们儿不思春,谁家的姑娘不嫁人!要说还是这老话说的在理。
盯着那屏风内渺渺迷离的蒸汽,他心中一笑,这是王母娘娘在里面开蟠桃会啊!
脑中回荡着她刚刚的露骨唱词:若道妾身多秽贱,自沾御香香彻肤。这句好像是告诉自己她是要把身子洗的香喷喷的供我玩弄。还待君娱!够能捅词的哈!
笑妾新铺玉一床,从来妇欢不终夕。
羞杀鸳鸯对,恰恰语娇莺。
待君听!待君睡!待君寝!
唉呀呵!这小娘们真他妈够劲儿呃!
至于弄这么大阵势吗?过了!过了!就冲七杀星使这名字自己也不可能不愿意啊。更何况她夏翩跹还生的那般俊俏!费劲巴力的这是闹哪出哇!?
想到这一句又一句,又想到夏翩跹天下难寻的姿色,高晓旺禁不住心神连漾,连带着嘴中也开始十分的口干舌燥,下体早就渐渐鼓胀。
望着那搭在屏风上的红色衣裙,他不由得想起了旧时词人廖世美的一首艳词,叫做《好事近》。
落日水熔金,天淡暮烟凝碧。楼上谁家红袖,靠阑干无力。
鸳鸯相对浴红衣。短棹弄长笛。惊起一双飞去,听波声拍拍。
他心中嘀咕道:“哎呀,鸳鸯相对浴红衣。短棹弄长笛。这是何等的痛快啊。怪只怪大地上众生都太过美丽!要么怎么说这天上的神仙有时候也愿意到人间走一遭呢!我高晓旺这辈子能有这一次真是不白活!时来运转,时来运转啊......”
正在这当口夏翩跹慵懒地自屏风后转出,她仅披着一件单薄半长过膝的丝衣,几可窥见胸前那娇嫩诱惑的小小粉红。湿漉漉的秀发搭在肩头,光着腿赤着足,匀称秀致的小小足趾莹润如玉。
高晓旺两眼发直,连连搓着发痒的手心,这一幕实是看的他实是浑身燥热难耐。
她不知屋内有人,愣了一下才认出是谁。
心中不解,自己向来细心谨慎,即便睡觉时也“睁着”一只眼睛,可近些日子是怎么了?
这马猴子什么时候进来的?!
※※※
京师,东厂。
魏忠贤笑看着久未在他面前露面的方子天,对侍候的小太监道:“快给青龙使赐坐。”
小太监搬来把椅子放在魏忠贤下手。
“放肆!”魏忠贤猛的一拍桌子:“经他妈给本公丢人!把椅子放到我身边来!”
方子天接过椅子搬坐在魏忠贤的桌旁,冲小太监摆摆手示意他下去,“公公哪来那么大的火气...”
“还不是这帮酒囊饭袋,”魏忠贤冲这小太监瞪了一眼,“这次看青龙使的面子,赶紧滚。”
小太监走后,方子天“嘿嘿”笑着掏出鼻烟壶,给魏忠贤倒了一点烟末,自己也跟着吸了一些。
烟末进了鼻子里,魏忠贤伸手搓了搓脸,显然是对这种东西还不太适应。
“公公,我这次来是要跟你打听件事儿。”
“你说。”魏忠贤清了清犯晕的脑子,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了过去。
“我听说公公去年新收了个走江湖的相师做义子,这人可是天算朱乘九?”
魏忠贤听后大笑:“子天,难为你这样的人才每日要面对那些个酒囊饭袋。”
方子天也笑道:“同样是酒囊饭袋可公公这边却好摆弄,听闻当今圣上竟是个木匠天才,喜好那刀锯斧凿油漆的玩意儿,朝夕营造。每营造得意,膳饮可忘,寒暑罔觉......”
魏忠贤轻笑了两声,白了他一眼道:“本公每每有奏章要他批阅,你知这小儿说什么?朕已悉矣!汝辈好自为之。”
“圣上专心刻木,这巧夺天工的活计也不轻巧,公公要知朽木难雕啊。”
“哼,本公看他也是块难雕的朽木!”
方子天喝了口茶斜眼看向魏忠贤:“那朱乘九真的那么灵?”
“不是灵,是准!”
“有多准?”
“子天你没有听过宋元四大数术家?”
“记得是秦九韶、李治、杨辉和朱世杰。听公公的意思这朱乘九是.....”
“没错,这朱乘九就是那朱世杰的后人,此子观星变相望闻问切无有不通,江湖上称其‘天算’并不为过,前年他曾告诉本公在天启元年**哈赤会迁都辽阳,兴建东京城。那时本公念他不过一介江湖相师就没有听信,但果不其然,今年后金八旗兵势如破竹、一路无阻,短短的数月就攻占了沈阳、辽阳一带。”
“他还说了什么?”
“说本公在天启七年命中会有劫数,能不能挺过,就取决那五张雷符。”
方子天道:“内有东林党外有八旗军,公公看着风光其实日子也不好过......”
“是啊,比不上当年没进宫的时候逍遥自在。不过本公既然坐在这里就要在其位谋其政,给这天下来个顺昌逆亡。”
方子天笑了笑,没往下接话,这句“顺昌逆亡”明显是说给自己听的。
魏忠贤看了他一眼道:“子天,要不要净身过到我这边来?那朱乘九还言本公在天启三年会提督东厂,到时候给你安排个......”
“公公这玩笑开大了,”方子天打断他道:“我净了身,锦衣卫这里谁替公公撑着?”
“哈哈哈,子天想的周到,”魏忠贤眼珠一转又道:“子天是怕疼吗?当年本公被赌债所逼自阉入宫,你看这些年不也熬过来了?”
“我怕是没有那份魄力。”
魏忠贤一声尖笑:“都是些拖后腿的东西,断了也就不想了。本公来问你,你说女人和天下相比那个更重要?”
方子天收起懒散的样子,抓着魏忠贤的手正色道:“公公,难要到夺天下为的不是得女人啊?”
魏忠贤一怔,而后两人先后哈哈大笑起来。
※※※
叶声闻送走大长老之后,呆坐在床上许久不动。
方才徐鸿儒告诉他这次回山东要带他一起去,以便进一步的专研他身上的圣甲,此事主教也许可了,看来自己这次要去山东已经是板上钉钉。
在床榻上倚靠的累了,他站起身收拾东西,找出几件换洗的衣服,然后翻找藏在被褥下面的银钱细软,正在翻床的时候,一物自拎起的被褥间滚落出来,乍眼的鲜红,那是夏翩跹的绣鞋。
徒然间没了收拾东西的心情,他拿起鞋子坐在榻上。看了几眼那小巧又精致的玩意儿,忍不住把手伸进鞋子里,抬到眼前细看,她的脚还真小啊,叶声闻又送道鼻前闻起来,那股橘香依旧似那夜一般,淡淡的在鼻端徘徊。
想到自己去了山东之后便很快就会在她的世界中消失。主教也会派给她新的助力,心中似乎有酸意泛起,他把那通红的小鞋子丢到一边了,自言自语道:“看不见她才好!迷心惑智的狐媚子!”
人永远是犹豫的,男人更是如此。
转过头来,他又问自己:总算也是相识一场,要走了是不是该去道个别?
拿过鞋子塞进收衣服的包裹里,叶声闻慢慢的走出屋去。
※※※
当高晓旺看见面前这失落在凡间的“天女”时,他的身体前所未有的兴奋着!
那种原始的冲动、干烈的欲火把他刺激焚烧的得连意识都已经开始蒸发了。
“这是来了多久了?”顺了顺不整的丝衣,夏翩跹甜笑着问道。
眼睛死定着夏翩跹的胸口,高晓旺咽了口吐沫急促地道:“属下一听下人说夏星使传我说话,申时刚到我就来了。”
夏翩跹道:“我怎么记得我是说让你过了申时再来。”
“我这不是怕翩翩星使着急嘛,翩翩刚才那是洗身子呢?搓背了吗?要不我....”高晓旺用言语试探着,往前迈了两步,此时他已经着实控制不住身上的欲火。
翩翩也是你叫的?!
她传高晓旺来,本是打算问问那宣经时传的条子怎么就到他手上了,可这时听出他言语里的意图,夏翩跹改变了她的初衷。
听着他凌乱的呼吸,夏翩跹感知到了他的血气在体内四处翻涌。
泡澡时唱的歌你都敢偷听!忍的很辛苦是吗?小姑奶奶这就帮你把身子净了!
“听晓旺哥哥这话,刚刚是听见翩翩洗澡时哼的歌了?你来了又不吭声,让人家出尽丑态,简直坏死了,该罚!”
听到这里,高晓旺心中最后的一丝质疑终于放下,他扑到夏翩跹面前一把将她搂过,怀中的软玉美人咯咯娇笑,身子上还带着刚刚出浴的湿热。
“该罚!该罚!你说今天说怎么罚,咱就怎么罚!”
听了这句话,夏翩跹只顾着心中坏笑,却全然没有注意到窗纸上有个早被捅出的破洞。
窗外,叶声闻觉得自己像被人按在地上灌了整整一坛山西老醋。这滋味简直都酸到了心尖儿上,他过来跟她道别,却听见屋内有男子的声音,小心地靠在窗子上就看见屋内方才的一幕。
心中恨的流血!
看来自己今天做了好人,帮人家牵了红线。
骗人的戏子还则罢了,偏偏还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
不想再看一眼!
是不想看?还是不忍心看?
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是不想知道?还是不忍心知道?
他施展轻身功夫悄悄转出她的园子,走在街上大步踢着泥水。
她说过的话回荡在脑中:“我寂寞...”
“你寂寞个屁!”叶声闻大吼着:“加深了解促进关系,大家都开心.....你寂寞个屁!你寂寞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