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为刚上班半个月的一天下午,他用电话询问一个县支行的储蓄讯息。那边汇报说,年末各个单位突击发放奖金,人们纷纷买猪肉改善生活,春节也不远了,再说,发奖金就那么几个钱,攒不下存不进来,储源不厚啊。
吴为咋一听到储源,大脑一下子被激活了,储源不就是储蓄的源泉、来源,什么是储蓄的源泉啊,这边收入那边消费掉了就没有储蓄了,只有消费后剩下的钱才能用来储蓄,人民群众货币收入与货币支出之间的差额,不就是储源吗,这不就是储源的定义吗?自己能够给概念下定义了,能解释概念了,感觉还挺顺,脑子里一下子兴奋起来,电话就在不知不觉中放下了。觉得这个感觉很重要,生怕溜掉了再回不来,赶紧拿起笔在稿纸上记下来。兴奋的缘由,过去写的东西都是别人的东西,是对别人写的讲的理解和感受,现在写的是纯粹自己的东西,第一次写自己的东西,感觉真好,自己也能有东西可写了,太兴奋了,既新鲜又喜悦,难怪人们把第一个作品叫处女作,与处女带来的感觉相媲美。吴为真是太幸运了,如果没有初次这个兴奋感觉,真不知他以后的人生道路会走向何方,而且幸运的是这个初次来的又早,刚入职场半月就惠临了。鲜美的处女感,自然想扩大加深,更渴望重复感觉。他还不知,不断重复获得那种感觉,需要付出艰辛和代价。幸运还伴随着可贵难得。他就在太平常的工作交谈中获得的感觉,从日常中能够提炼出可写的题材,这不是见微知著么,再大的问题也不难复原到日常琐事之中。他现在可来不及做太多的想象,先沿着储源的思路往下走,越想越兴奋,不由自主地就这么写下去。动笔一写,才感到开始那个解释不严密,货币收入,开工资,按月开,一下子签字领一笔钱,支出时一般情况下并不是一笔全花出去,全消费掉了就没有储源了,就是花出去了,是今天花还是明天花,或者是隔月才能花,对储蓄影响太直接了。应该在里面加上限制条件,便在差额前加上限制条件,也就是加上必需两个字,比如,扣出用于购买每月需要的粮米油盐酱醋茶后余下的部分才有可能存入银行,这样就修改成储源是人民群众货币收入与货币必需支出之间的差额,加上必须两个字感觉严密多了,象那么回事了,好少新商品、高中档耐用消费品也渐渐进入笔下,联想也渐渐丰富起来,把收入水平提高与支出结构、消费结构联系起来考虑,笔下的文字也在迅速增加,有了成型的感觉,处女作就这样形成了。这天下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一上班,又进行了修改充实誊写清楚,便根据阅读专业资料上提供的信息,给署名领导寄去并烦请人家阅后转寄给银行学校讲货币课的史老师。很快接到史老师热情洋溢的来信并附有专业部门领导写给老师的信,开头便称你的高足云云,他为自己能这样快地写出文章并得到权威人士的认可称赞感到由衷的喜悦。
他连同文章和信件一起交给任道,任道不动声色地看了后,并没有赞不绝口,而是很严肃地说,还得改。这一改,吴为才看出任道的文字功夫。断断续续经过了很长时间的修改,再看无论布局结构遣词造句,确实焕然一新上了档次。后来搬家搬到新办公楼,亲眼观察任道修改的过程,坐在那里写写想想,嘴里还不时叨咕着什么,写一会儿思考一会儿,有时干脆把头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入神思考推敲。也许是吴为的文章向任道展示出了崭新的论文意境,进入到前所未有的兴奋状态。
任道的专业功夫,尤其是数字功夫惊人,开专业会议,十六个县的储蓄数字,要分成上年余额、本年计划、增长率、增长额,不用看打印的表格,可以一一道来,人人称奇,到上边开会也是如此做法,引来同行赞叹,享有很高的声望。经手过无数文字材料,学术论文却从来没有写过,也不敢想啊。后来他对吴为说,他过去总以为写论文是教授学者的事,他感慨道,是吴为把他带入到学术意境,写论文同写专业报告太不一样了。没想到,吴为的处女作成了两个人共同的处女作。
任道,婚姻不如意,原来娶了个漂亮老婆却跟别人跑了,后来他看到宋柔后,还对吴为说,找漂亮媳妇不好。他是面善心软脾气倔,好打抱不平,已经是四十几岁的人了,年年季季写思想汇报,不知何故,组织就是不买账不发展他。他是专业舒心政治上失意,有压抑感,有时说话一着急有些结巴,说不清干着急,越急越结巴脸憋通红,嘴歪眼斜脸变形,走起路来小碎步给人感觉是在地面上出溜,看不惯搞政工的干部,认为就是整人,与业务篓子信贷科长老李很投缘。
话说吴为喜欢理论,又有了处女作,经过老任精心修改加工,以两人名义在省专业部门的期刊上发表了,他对银行储蓄和计划专业却没有兴趣,他感到那些专业东西没有什么可务的,太枯燥,总与数字打交道,要不就是文件的上呈下达,跑腿学舌勒表画格,他喜欢深奥的大理论,一年两年悟不透的,他又舍得花费时间精力,看他天天坐在那里读啊写的,可就是再也不见发表,同事们没看到他向外邮寄的论文,却看到铅印的退稿信接二连三。
1980年的春天来了,阳光显得格外的明媚,千年坚冰已被打破,万年航道已经开通,中国这艘巨轮杨帆开始了震惊世界的远航,泛起朵朵浪花,荡起阵阵涟漪,这头东亚巨大无比的雄狮终于从沉睡中苏醒了,释放出威猛的神力。吴为天天不落地读大报大期刊大文章,自然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时代信息,浸润着鲜活的时代精神,对未来充满希望,对前途充满信心,焕发出青春的活力。比他大8岁的云飞,一天下午对他说,从你走路的姿势,能看出你对未来充满希望和信心。吴为笑道,你怎么看出来的?云飞很感慨地说,我中午站在窗前看你在你哥哥家吃完饭回来,一进院那个大步流星的样子,只有对前途充满信心的人才能那样走路。吴为笑道,没想到你通过一个人走路姿势来看人。
吴为出差去富饶县银行办完事,晚上在食堂吃完饭没有回家直奔宋柔宿舍。两个人在她的宿舍里见面还是头一次,吴为又是毕业有了体面的工作,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弥漫开来,是室内的气氛还是此时两个人单独坐在一起的自然感应,只能慢慢去体会。她手里拿着掸子,温柔地说,你站起来。他便顺从地站起来,她先用掸子掸了掸他的后身衣服和裤子,又转到面前,一下子近距离的面对她,过去曾经有过一次,是中学时代演剧时她给他化妆。此时看到她姣美的脸庞,穿着嫣色服装,好看的身段,散发着的淡淡发香,细柔的发丝不时拂过他的脸庞,他一时有些陶醉了,好像是那年演戏化妆时来不及深度体验的接续,看着她纤细柔软洁白如脂的双手,一只拿着掸子,另一只抻拽着他的衣角,笑着问他,你的衣服从来没掸过吧?仿佛他们两个心灵之间存在的那层薄薄的隔膜,也被那双美丽的纤手轻轻拂去了,一种面对她从来没有过的甜蜜感涌上心头,他不由得伸出双手轻轻地拥抱着她,她也回应着,他又马上带着自愧不及又混合着初次的羞涩松开了双臂,有些不自然地退坐回原地,望着她又与她望着他的眼神相遇,两个人似乎都想躲闪又有些不舍的样子,彼此都明白,又是会心一笑。吴为多少年储藏在内心深处对她喜爱的那种情愫,经过眼前的升温预热仿佛猛然间蹿高了,身上顿时火热起来,恰在这时又被什东西阻隔住了,面对她的太美,自愧不及的心里又涌上心头。他虽然有执著求道的自信,可他一旦面对身边这个漂亮姑娘,又变得有些软弱不堪了。他在学术上的一事无成,社会经历中不断遇到的挫折,使他有些自疑,面对她时却变成了脆弱,他现在还只能用自己反正是把奉献给社会的都奉献出来了,即使躺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来求得心灵自安。自信在人生中就象深埋在土地上的一颗种子,遇到合适土壤在孕育着、发力着,欲钻出地面,它却可能因为先天不良钻出地面后经不起风霜雪雨而夭折,也可能会长成参天大树。种子就是种子,还不是大树,可以贡献丰满的果实,抵御风寒遮挡风雨。
这时的他才仔细打量起室内环境,又打量起她来,与她打量他的目光相碰,想躲闪又依恋的样子,模模糊糊,来不及定格,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握住她的小手,感到踏实,她对他虽然爱意浓浓,可她性情本来矜持,干部的职业又使她增添了端庄,面部显得更加丰满圆润蓄满了润泽似的。恰在这时,有人来敲门找她,在门外说主任有事找她便走了,他们两个也只好依依不舍地分手。
这个时期开始出现了激烈的姓社姓资的争论。有人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是不是真理看实践效果,成了解决争论的最好办法。国门开放,西方电影开始放映,国人看到惊人的对比,东方不如西方,社会主义不如资本主义,东德不如西德、北朝鲜不如南朝鲜、大陆不如台湾,资本主义的,西方的,观念、商品开始潮水般地涌入中国,封闭的小小的机关科室也经常发生热烈的议论,万元户,长途贩运不是投机倒把有助于搞活经济,雇工超过8人就是剥削,为什么是8人而不是7人9人,也引来热议。吴为很幼稚,以为美**队里没有英雄,都是贪生怕死,二战靠的是富有牺牲精神的苏联红军和八路军新四军。吴为从历史角度总结梳理,西方的工业化是从轻纺工业起步的,中国的工业化道路则是从重工业开始,决定了先生产后生活、重积累轻消费,搞建设一不死人二不使人身体弱下去就行,听起来有点残酷,有点象《资本论》中说矿主为了使矿工有体力,让矿工吃黄豆,从历史角度看也说得过去。历史,会使很沉重的问题变轻的,时间拉长是稀释问题缓解心情的最好方式。
行署银行是不久前才分出去农业银行,一家变成两家,等于一套机构变成了两套,一套人马兵分两路,工作前程变得敞亮了,大家拥挤在一套机构里时都没有什么提拔指望,又没有到点退休的说法,除非熬到病死老死奋斗终生才能退出腾出位置,机关里多少年也难碰到好机会啊。分家出了大好的机会,一下子出来那么多空缺的位置,科员变成科长,能力有本事口碑好的科长有希望提拔为行长。分家有点像分红的感觉。刚一分家多少带来一些不愉快,分家使人变得有些生分了,生出一些计较,但这是暂时的,很快就被升迁的预期所冲淡了。分家,文件上说的是有助于提高专业化管理水平,业务交叉伴随的竞争,竞争一时成为时髦的词汇,能带来活力,但那是国家关心的事情,每个人关心的是自己的职业前程。场面上显得乱糟糟的,办公用品用具搬来搬去的,大家情绪却是高涨的,热烈的,饱满的,改革带来的好处是实实在在可以感觉到的。尽管人手紧张要进年轻的人,但他们得在后面排着,一时半会还轮不着他们。分家,还有个好处,原来不对脾气不合拍的可以分开了。吴为来到行署银行的时候,家已经分完了,任道原来是副科长,分家使他升任科长。
刘行长,六十多岁,河北人,南下归来的老派干部,体态显得有些臃肿,本来是小眼睛又时常眯着,说话慢声细语。李行长中等个,身材匀称,五十出头,很有派头,说话简短干脆,只是行止上显得邋遢,敞着怀,露出里面揉搓的乱糟糟的衬衣,骑着个随便乱放不必担心丢失自然也无需到公安局自行车管理处打号的破旧自行车。两人经常来到部下的办公室,与大家说笑着,唠些刚分家的趣闻。是啊,一分家不光是办公室紧张了,一套人马分成两家,办公用品用具这是你的那是我的,关系也立刻变得生分紧张了,这个我得拿走那个我也需要。也有的按照分家的原则,原本不属于农字专业部门,但也强烈要求去农行,说农行虽然常下乡辛苦,但鸡鸭鱼肉土特鲜嫩吃用方便,是奔吃的去了。是啊,饿怕的人就看重吃的。吴为属于职场新人,连比他大好多的云飞、光复都没有享受到,分红的事情离他可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