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击一个接着一个,像是无穷无尽的海浪,孟诩以为自己能承受得住,可是四处遥望,不见浪头减弱的迹象,也望不到陆地的影子,她终于心灰意冷了。
当慕行秋表现出厌倦时,其实她非常理解,甚至怀有深深的认同,“凡人的心劫比道士的道劫更多,他们称之为困难、霉运、阻碍等等,而且凡人没有多少度劫的手段,只能忍受或者放弃。慕行秋,你毁了我们的道心,将我们变成凡人,就没想过我们就此有了凡人的心劫吗?”
慕行秋注意到了,甘氏兄弟最早接受再灭之法,变化因此也最明显,他们对道统不再念念不忘,更在意自己的生存与利益,可他们并没有因此背叛任何人,即使是作为凡人,他们也勇于承担责任。
孟诩接受再灭之法的时间并不长,才一个多月,表面上几乎没有变化,暗地里却做出了最激烈的决定。
慕行秋笑了一下,有时候笑是一种态度、一种防护,慕行秋用它抵挡整个世界的风雪。
“不要用凡人当借口,他们的生活已经多忧多虑了,不应该再承受无端的指责。”慕行秋盯着孟诩的眼睛,在他身后,秃子正蕴势待发,头上的魔眼微微闪动。
“告诉我,他向你承诺了什么?”
孟诩不是那种恼羞成怒的人,即使真相被揭穿,她也不肯大叫大嚷,而是咬着嘴唇,努力忍住眼眶里的泪水,“他能让我身魂融合,还能赐与我不比吞烟内丹差多少的妖丹,对他来说这都很容易。”
异史君,还是异史君。
慕行秋原以为已经将这只魂妖牢牢囚禁在魔像和自己的泥丸宫里,没想到还是让他找到了漏洞。甚至说服了一名道士背叛。
至于他之前怀疑的冰魁,他们根本不需要投降者与背叛者。
“异史君是怎么找上你的?”慕行秋必须弄清楚漏洞在哪里。
孟诩不肯回答,只是重复一句话,“你必须留下,这是异史君的要求,别人可以走,你和左流英不行。”
“异史君为什么不愿意用左流英交换他的自由?他不相信我的承诺吗?”
“他自有想法,或许他觉得没必要吧。”孟诩手里紧紧抓着骷髅灯笼,只想完成自己的任务。
慕行秋觉得差不多了,没必要在孟诩这里浪费太多时间。确认是异史君在捣鬼就足够了,于是他问:“你打算怎么留住我?”
孟诩只是一名吞烟道士,更擅长采药炼丹,而不是斗法,而慕行秋却有一枚星落五重的内丹,即使没有念心幻术,实力也远远超出她。
孟诩却难得地镇定,抬手在周围划了一圈,“你没发现吗?毒雾已经渗进冰城了。”
正常情况下。毒雾是一座半圆形的碗形罩,厚二三里,越靠近地面越浓,高空则相比稀薄。现在整个天空都密布着乌云,像是又要降下一场暴雪,可是没有风,空气像是凝滞了。四面八方隐约有一片一片的东西在缓缓飘浮,但那绝不是雪花,而是毒雾在渗透。不等落地就消融在空气里。
慕行秋点下头,表示自己看到了。
“毒雾大大增强了不洁之气的力量,在这里,道士的法术越来越弱,连天目也望不出多远了,而我不受影响,因为我有万子圣母的骷髅灯笼。我只负责留住你,怎么处置你要由异史君决定。”
孟诩眼神里的惊异与愧疚全都不见了,背叛就像美食,偷吃之前心中忐忑不安,一旦入口,就只想吞得更快、更多一些。
用于进攻的法器一件也没有了,孟诩干脆拿骷髅灯笼施法,一堆白色瓦砾自动飞起,堵住了城门,还有一些围着慕行秋旋转,像是一座流动的牢笼。
“异史君给了你一枚妖丹?”慕行秋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他委托别人送给我的,异史君的影响力比你想象得要大百倍、千倍。”
“别人?是别的妖族吧?让我猜猜,你肯定有了一颗水晶眼。”
话音刚落,慕行秋出手了。
他已经悄悄试过,不管是五行法术还是念心幻术,尚未离开绛宫就已经变得难以控制,上下两枚内丹都没法提供足够的法力。
但他还有秃子。
所以慕行秋的“出手”非常简单,只是向左侧迈出一步,亮出身后早已做好准备的头颅。
秃子早已怒火中烧,他不太听得懂两人的对话,只知道一件事,孟诩背叛了,慕行秋的脚步刚一挪动,他就用魔眼射出红光,几乎贴着慕行秋的肩膀飞了过去。
孟诩举起骷髅挡了一下,红光没有射穿骷髅,只是推着她后退两步。
“我不想和你斗法。”孟诩一边用骷髅阻挡红光一边说话,很快就掌握了技巧,能够轻松将红光反射到一边去,不用再步步后退,“我很佩服你的拼劲儿,我跟你比不了,我只想安安静静当一名隐居的道士,当不了道士就当妖,可我不想与任何一方对抗,包括道统和魔族,也包括你。”
事情到了这一步,慕行秋已经不想争论,轻哼一声,突然召出魔纹草帽扣在秃子头上,两人配合默契,秃子立刻停止发射红光,与草帽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慕行秋施展出魔尊正法,严格来说,魔尊正法的力量都草帽和秃子的头里,慕行秋只是存思魔文的内容,强大的内丹固然能够增强力量,没有内丹或者内丹很弱也不会令正法失去全部力量。
魔族法术常常以魔音的形式攻击目标,魔尊正法也不例外,魔音多种多样,慕行秋存思七篇文字,发出的只是嗡的一声颤音,像是昆虫贴着耳朵一飞而过,或者猛然起身时耳鸣,真正的响声非常短促,却余音缭绕。经久不散。
孟诩喉咙里嗯了一声,弯下腰,似乎要呕吐,片刻之后却又直起腰,深吸一口气,“异史君说过魔尊正法不好对付,还好他教过我应对的办法。我再说一遍,慕行秋,我不想跟你斗法,我只要你留在冰城。至于你跟异史君的恩怨,你们自己解决。”
慕行秋一声不吭,停顿一会,开始连续不断地施展魔尊正法,魔音像是连珠箭一般射向孟诩。
孟诩咬牙接招,伸出另一条胳膊,手心里果然有一颗滴溜乱转的水晶眼,正是靠着它和异史君传授的几招妖术,孟诩能够正常施法。还能挡住魔尊正法。
不过她只能勉强挡住,持续不断的魔音还是对她造成了极大的困扰,孟诩脸上的神情越来越痛苦,五官扭成了一团。身子微微摇晃。
可慕行秋不能一直施展魔尊正法,内丹受到限制,他自然没法达到一心七用,因此也就不能同时存思七篇文字。只能一篇一篇地进行,魔法的力量因此更弱了。
孟诩感受到了这一点,知道自己终究会是胜利者。这让她的忍受力变得更强,甚至慢慢习惯了魔音,脸上的痛苦神情减少了,但她仍然没有反击。
“放弃吧,慕行秋,你不是已经厌倦了吗?或许这就是结束,也可能是开始,要看异史君怎么处置你。他本事很大,不弱于注神道士,连你的魔尊正法也来自于他。没有了左流英,你还可以向异史君求助,这能有多大区别?”
慕行秋仍在坚持施法,孟元侯的魂魄和霜魂剑都依赖于内丹,在这种时候力量或许还不如魔尊正法。
“咱们都是随波逐流的浮萍!”孟诩大声说,魔音对她的影响越来越弱了,“除非依附在强者身上,否则的话永远也飘不到安静的地方。我只想生活在一座没有风波的池塘里,全是因为偶然,我才被卷入风雨飘摇的群妖之地。慕行秋,你不是强者,左流英从前是,现在也不是了,你是好人,但很多事情不是有好心就能做到的。你已经不想当领袖了,何不再多退一步?向异史君低头乞求吧,他很可能会宽恕你。”
“还等什么?”慕行秋突然冒出一句。
孟诩一怔,“我在等潜龙……”
话刚出口,孟诩脚边不远的一堆白色瓦砾里面突然蹿出一道身影,像是潜伏已久的饿狗,一口就叼走了行人手中的肉块。
孟诩不擅长斗法,也不是那种反应迅速的人,她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脸色立刻白了,呆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然后她发现手里的骷髅和水晶眼都没了。
在数十步之外,站着一个奇怪的人。
说他是人,因为他的确有着人类的外形,四肢五官俱全,说他奇怪,因为他骨瘦如柴,像是一具披着人皮的骷髅。刚才那一跃一夺,似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这时正在弯着腰沉重地喘息。
这是谁?孟诩脑子刚转过这个念头,对面的慕行秋说:“看来你需要又一次再灭之法。”
“不……”
魔文在草帽和秃子脸上像阴影一样飞过,这是慕行秋第一次隔着一段距离施展再灭之法。
仍然有效。
孟诩身子一软,倒在了冰城的街道上。
慕行秋转向骨瘦如柴者,“你可让我好等,裴子函。”
“总得等她最放松的时候。”裴子函将手里的骷髅和水晶眼扔给慕行秋,自己坐在一块石头上,“没想到我一个苟延残喘的人居然也有用处。”
就因为身体太弱,裴子函没去拜月山,结果却在冰城等来了慕行秋和孟诩。
“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慕行秋说。
裴子函挥下手,表示这事不值一提,“你明明能杀死他,只是不愿下狠手。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杀死异史君吗?”
“我没这个本事。”慕行秋老实承认,虽然异史君的本魂就在他的泥丸宫里,可这只魂跟普通的魂魄截然不同,既不能收进灯烛科法器和霜魂剑里面,也不能用正常手段杀死,必须拥有左流英在幻境中入魔的本事,才能一路突进异史君的记忆深处,从内部将他彻底消灭。
左流英饶过异史君一命,慕行秋却只能贡献泥丸宫充当监牢。
但一切并非毫无希望,他举起手中的水晶眼,对裴子函说:“瞧,我抓住了异史君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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