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流英最近一次闭关其实失败了,他突破了吸气境界,进升到餐霞一重,对于普通道士来说这是难以想象的奇速进展,左流英却一点也不满意,认为这样的速度不可接受。£∝,
所以他提前结束闭关,因为他知道,再这样修行下去,他会成为平庸的道士,甚至没办法恢复注神境界。这几天来,左流英念念不忘的全是这件事,一刻不停地思索,想弄明白修行进展不如己意的原因。
从慕行秋那里得到泥丸宫的记忆之后,他增多了对魔族的了解,对自己的修行也颇有所悟。
“四百多年的记忆拖累了我。”他说。
“异史君说记忆就是力量,道士们的记忆也都远超常人,怎么会变成拖累?”慕行秋没有马上替左流英去除记忆,这样的请求实在太出人意料,他总得先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就因为记忆是力量,所以我才不堪重负,从前我能轻易地操纵记忆,现在却是它在操纵我。”左流英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魔妖法术也是力量,而且是强大的力量,但是在道士手里却发挥不出来,即使是入魔道士,施展魔族法术时也显得笨拙,只是他们自以为实力有所提升。”
慕行秋承认左流英说得没错,两名望山道士先后败在他手里,周契甚至还是注神道士,两人都使用过魔族法术,在慕行秋看来,还不如道统法术更有威力。
“想要领悟真正的魔族法术,自己首先得彻底变魔,那意味着舍弃内丹和一切道统法术,可即使是最执迷不悟的入魔道士也做不到这一点,他们总想用魔族法术完善或加强自己的内丹,结果反而削弱了实力。”
左流英停顿了一会,伸手在一颗宝珠上点了两下才继续道:“记忆是力量的一部分。只有跟相应的内丹与法术结合,才能发挥出该有的效果,我留着这些记忆重新修行,就像是背着一座山走在路上,每一步都要付出太多的努力。”
“这才多久,你就已经是餐霞境界了,你还觉得慢?”杨清音难以相信,她可是花了五六年时间才升到餐霞境界,在道统弟子当中已经算是很快的了。
“问题不在于现在,而是未来。我知道自己能走出多远。”左流英居然露出一丝苦笑,“这就是记忆的力量,它告诉我照这样下去,我会在星落三四重的时候止步不前。”
“所以你就要去除记忆,让它什么也不告诉你?”杨清音更难理解了,这就好像自己斩掉了传递坏消息的信使,以为这样就能让步步逼近的危险消失。
左流英的表情比从前要丰富得多,这时又露出了“当然不”的微笑,“如果你知道自己明天就会死。还会带领妖族与冰魁开战吗?”
“我怎么也得等到明天再说吧,不至于从今天开始就等死。”杨清音仍然没领会左流英的意思。
“不,我的意思是你肯定自己会死,没有半分怀疑。你相信这一点甚于相信自己是杨清音。”左流英的目光前所未有地热烈起来,这让他更像一名青年道士,而不是禁秘科首座。
杨清音呆住了,“我……我不知道……”
“在刚刚结束的战斗里。那些妖族就坚信自己会被冰魁杀死,所以他们放弃抵抗,坐在那里等死。”左流英的语速逐渐加快。
杨清音抓住了一个漏洞。急忙道:“可慕行秋最后打败了冰魁,可就是说再坚信的未来,也可能发生改变。”
“正是如此。”左流英却一点也没有被驳倒的样子,“记忆是一种力量,也是我的拖累,因为它让我无比相信我会在星落境界止步,遗憾的是,以我现在的境界,根本无法打败这股力量。为了让我的未来还有星落境界以外的其它可能,我必须抛掉拖累,去除我的绝大部分记忆。”
“绝大部分?”慕行秋也觉得费解了。
“尤其是关于修行的记忆都要去除,然后你要教我如何修行,从头开始,从练习锻骨拳开始。”
左流英的神情可以说是狂热了,脸颊微红,目光炯炯,好像他不是要舍弃全部记忆,而是得到一件世所罕见的宝物。
“到时候你可能根本就不喜欢修行。”慕行秋与杨清音互视一眼,都怀疑左流英是不是有点入魔了。
“这正是我想要的啊,没有死的可能就不会求生,没有沦为平庸的可能就不会努力,或许以后的我厌恶修行,或许我的质资会变得一般,连凝丹都做不到,可也就因为如此,我才有突破星落、突破注神境界的可能。”
“等等。”慕行秋大致明白了左流英的意图,也不想再做反对,可是有一件事却很费解,“你已经重新炼出一枚内丹,餐霞一重,还说什么‘连凝丹都做不到’、‘从头开始修行’?你要再次吐丹吗?”
左流英的神情严肃起来,“不,这回我不吐丹,我想让它更有价值一些——用我的活丹治疗杨清音的烧伤吧。”
几个人全愣住了。
“我不要你的活丹。”杨清音语气生硬,一点也不领情,“你又不欠我什么,我干嘛要你的东西?我的伤自己能治。”
左流英的神情恢复沉寂,对争辩毫无兴趣,对慕行秋说:“你有一肚子疑问,趁我的记忆还在,说吧。”
慕行秋知道左流英的决定不管看上去有多么疯狂,都是不可能改变的,所以他没有提出反对,而是问:“去除记忆、毁掉内丹不会让你死掉或者……变成白痴吗?”
“正常情况下会这样,所以我将一些最基本的记忆复制在这里。”左流英指着一枚浅黄色的宝珠,“我会教你一种去除记忆的方法,损坏更小一些,然后在我清醒之前,你要将这里的记忆重新送回我的脑子里。至于毁掉活丹,是有一点风险,但是只要按我说的做……”
“我说我不要你的活丹。”杨清音气哼哼地说,因为她的话居然没人听。
可左流英和慕行秋仍然不理睬她,就连秃子和小蒿也都毫无反应,专心在听左流英说话,只有跳蚤扭头看了她一眼。
“战魔山值得一守吗?要不要阻止冰魁继续布置斗转星移阵?异史君建议我退守止步邦,说那里才是最后的希望之地,他觉得破坏斗转星移阵的第一枢位就够了。”慕行秋问。
“守有守的好处,退有退的好处,每一种选择都会带来若干种可能,如果我还是注神道士,我会谨慎地尽量少说,让你自己选择,由此产生的每一种后果都在我的预料之内,直到前景清晰的时候我才会告诉你下一步该怎么做。”
小蒿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明白了,明白了,我现在知道怎么当高等道士了……”
“除非你拥有跟我一样多的记忆,否则是不可能预料到每一种后果的,这种事情假装不了。”左流英的目光转回慕行秋身上,“你想知道每一种可能、每一种后果吗?我可以全都告诉你,你也可以从我的记忆当中推导出来。”
慕行秋摇摇头,记忆是力量也是拖累,知道得太多,反而会举棋不定,他明白高等道士为什么总是含糊其辞了,那不是故弄玄虚,而是在一切尚未明了的时候所做的观察。
他必须自己做决定,然后承担一切可能的后果,他早知道这一点,通过左流英的话,更坚定了这种信念。
突然之间,许多本来很重要的问题都没必要再问了,问题仍然存在,但是问了也是白问,整个世界正处于巨变的十字路口,未来的一切都在迷雾之中,即使是道统祖师也未必能给出清晰的指导。
记忆的力量只有在平缓的道路上才能充分显示出来,一旦进入无人涉足过的荒野,放眼望去尽是从未见过的景象,一切都在记忆中找不到对应之物,这种力量也就没了用武之地。
在这种时候,需要的是尽快行动,是坚忍不拔,是披荆斩棘的顽强意志。
慕行秋只剩一个问题了,一个简单的问题,他解下左腕上无形的剑鞘,“有什么法术能将霜魂剑封印在我的身体里?只要我活着它就不会被夺走。”
杨清音一直想再说几句话,更有力地表达自己的决定,这时却闭上嘴,怔怔地看着慕行秋的手掌,她看不到剑鞘,却好像它就映在眼眸里。
“有一种‘匿骨之术’,可以将霜魂剑连同剑鞘一块附在你的某一块骨骼之上,只有你死后四十九天,才能与你分离。匿骨之术是高深法术,需要强大的法器才能施展,你有洗剑池水,应该可以。”
慕行秋致谢,心中踏实了一些。
左流英终于将目光转向杨清音,回答她最初的问题,“我不欠你什么,所以你不想接受我的活丹。可慕行秋欠你,接受他的帮助吧,当是一种回报。”
“他……也不欠我什么,就算有过,也都还清了。”
“道火不熄。”左流英以道火诀指天,表明自己接下来所说的话没有半点虚诳,“道火将在我体内重新点燃,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说出这么肯定的话:未来已被迷雾笼罩,但有些事情仍然和从前一样清晰,比如你们两个都没有度过情劫,这是你们必须解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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