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名家的真迹,喝了香茶,杜甫很满意,瘦削的脸上荡漾着满足的喜悦,而李再兴的心情却有些沉重,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心头似的,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对他来说,这些吴道子、王维的真迹很快就会毁于一旦,甚至整个菩提寺都会化为灰烬,这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却肯定会来。
李再兴第一次觉得知晓未来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无形的增加了许多烦恼。
回到西院,和杜甫告别,刚回到自己的房间不久,小和尚智远又推门进来,露出天真灿烂的笑容:“师叔,我师傅请你去一趟。”
觉晖就在西院的钟楼上。等李再兴走上钟楼时,觉晖正站在窗前,俯视着长安城。宽厚的背影像一堵墙,与黑色的楼影融合在一起,不细心看,很难分辩出来。
“师兄?”
“师弟,我在这里。”觉晖转过身,招了招手,侧脸在窗外照进来的光衬下,像镀了一层淡金。
李再兴走上去前,智远悄悄的下了楼,他会在楼门口守着。
“师弟,来,看看长安城。”觉晖将李再兴拉到窗口,轻声说道。
李再兴向外看去,只见脚下一片灯火辉煌,近处连成一片,宛若银河,远处星星点点,仿佛星辰。整个长安城宛若一座星海,到处是灿烂的星光,照得眼睛都亮了起来。
“那里就是兴庆宫。”觉晖指了指远处的一团光:“天子刚刚从骊山回来,现在就住在那里。”他又指着近一点的地方,“那里是三里所在,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那里都是最热闹的地方。”最后,他看着脚下那个灯火通明的宅院:“这里,却是整个长安最亮的地方。”
李再兴沉默不语。他在揣摩觉晖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到长安来,不是来游历,而是要找出自己的身世。师傅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让他到菩提寺来借宿。在遇到觉晖之前,他并不知道师傅懒残僧原来就是菩提寺的束草师,还有一个弟子在菩提寺担任三纲之一的都维那。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师傅有意的安排,眼前的觉晖又知不知道他的来意。
现在,觉晖提到了兴庆宫里的皇帝,提到了李林甫,莫非是在暗示什么?
李再兴考虑了很久,突然说道:“师兄,师傅什么时候到?”
“师傅要来?”觉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喜悦溢于言表。
李再兴叹了一口气,这么说,觉晖根本不知道师傅的行踪,否则他不会这么兴奋。换句话说,觉晖很可能不知内情,他有些过敏了。
“我也不知道。”李再兴敷衍道:“我离开了般若寺,他也可以云游了,说不定会到菩提寺来吧。”
觉晖失望的哦了一声,沉默了片刻,又道:“师弟,你……懂我的意思吗?”
李再兴笑了,他来到这个世界八年,虽然没读什么书,但是天天跟着师傅修行,也有很多时间反刍前世的知识,考虑自己的未来,对这些察言观色并不迟钝。
“师兄是说,李林甫对菩提寺的影响非常大?”
“师弟不愧是师傅最心爱的弟子,六般若皆有慧根。”觉晖感慨的搓着手:“不错,放眼整个长安,李林甫是对菩提寺影响最大的人。你在般若寺住过几年,应该知道通常寺院的钟楼都在东院。”
李再兴点了点头。寺院的建筑布局中,本寺的僧人都住在东院,西院是客院,通常是接待来挂单的游方僧或者俗客的,钟楼建在东院比较方便。菩提寺的钟楼建在西院,这有些反常。
“因为我们的东面是李林甫的主宅,西院是客院和苑池,还有一些受冷落的姬妾。”
李再兴恍然大悟。原本钟楼违反常规的建在西院,并不是特立独行,而是因为李林甫不愿意让菩提寺的和尚居高临下的看到他家里的情况,因此菩提寺只好把钟楼建在西院了。他听杜甫说过,菩提寺建于隋代,当时别说李林甫,李林甫的爷爷还不知道在哪儿混呢,钟楼自然是建在东院,现在建在西院,恐怕是李林甫住进来以后的事。
换句话说,天上的满天神佛也搞不过尘世间的权相,所以菩提寺的钟楼只好——也许是被迫拆了原有的钟楼——改建在西院。更深一下说,李林甫决定着菩提寺的生死。
“师兄的压力很大?”
“是啊,我的压力很大。”觉晖叹了一口气:“寺里要奉承李林甫,每年在他过生日的时候,都要替他办一场佛事祈福。这大概比浴佛节和盂兰盆会还要重要的事,我这个都维那虽然学识不够,没有资格讲经,可是各项杂事却必须我来操心。稍有差池,不仅寺里会有麻烦,我这个都维那也会成为罪魁祸首。”
听到这里,李再兴明白了觉晖的意思。
“师兄,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觉晖笑了,看起来对李再兴的主动非常满意。
“如果师弟愿意帮忙,那当然再好不过。”觉晖笑道:“要想保护菩提寺,就要有资格为李林甫办佛事。要想有这个资格,就要让菩提寺有足够的声望。如今长安城里大大小小一百多座佛寺,竞争很强啊。”
觉晖把大致的情况说了一下。长安有很多佛寺,而且规模和名声比菩提寺大的不止一家。即使是平康坊里,菩提寺也不是唯一的选择,阳化寺一直想和菩提寺争夺这个机会。为了保护寺院,菩提寺就要尽可能的扩大名声,而护大名声最常用的办法就是利用各个节日大做佛事,吸引百姓前来观瞻,或者捧起一些有神迹的高僧,比如束草僧之类的神僧。
除了各种佛教通有的节日之外,每个寺都有每个寺的特色,而菩提寺最大的特色之一,就是逢八都会讲经,到时候会有很多人来看,特别是妓|女。平康坊的妓|女在整个长安首屈一指,而且花费不菲,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随便见到的。她们管束甚严,平时很少出门,菩提寺逢八讲经就是她们最重要的放风时间。只要有可能,她们都会到菩提寺来看讲经。
对于那些没有足够的资本走进妓|院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近距离亲近她们的好机会。妓|女来了,就会吸引到很多士子,而士子来了,就会吸引更多的人,甚至包括达官贵人和他们的家眷。今年的科举刚刚放榜,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所以接下来的几次讲经就显得非常重要。
这是个好机会,但是也有麻烦。来的女眷多了,难免会有浪荡子在里面混水摸鱼,人多眼杂,偷窃闹事的无赖自然也多,打架生事是避免不了的,甚至可能闹出人命。一旦出了人命,觉晖这个都维那的麻烦就大了。
觉晖找李再兴帮忙,就是希望用他强悍的武艺来维护秩序,避免闹出大事。
李再兴说道:“请师兄吩咐,一定全力以赴。”
觉晖微微颌首,又说道:“寺里有武场,训练了一些僧人,为首的执事叫智高。他本来没什么本事,只是倚仗着是上座的亲信,自视甚高。前几次讲经因为他管束不力,出了一些事,险些闹出人命。如果还让他管下去,我怕菩提寺的名声会被他毁了。”
李再兴笑了笑,心道这佛寺里也不全是高僧,争权夺利的事也不少。觉晖身为三纲之一,大概和三纲之首的上座不太对付,而那个叫智高的又不把觉晖放在眼里,所以觉晖才要找自己去对付他。
这事谈不上谁对谁错,既然他是觉晖的师弟,自然要站在觉晖的一边,和那个什么智高作对了。相比于菩提寺里的这些事,他更看重菩提寺僧人有机会进入李林甫宅的机会。如果要干掉李林甫,为民除害,这未尝不是一个好机会。
“师兄,我明天去武场看看。”
“那好,这就拜托给师弟了。”觉晖满意的笑笑:“杜甫虽然没什么大用,诗文却着实写得不错,又是京兆杜氏的远房支系,和各家族之间多有联系。能和他成为朋友,也是师弟的造化。”
李再兴也笑了。这就是利益交换了,他帮觉晖解决智高,觉晖解决杜甫的生计问题,替他卖个人情。
两人心照不宣的相视而笑。
事情说定,李再兴和觉晖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一起下楼。走出钟楼的时候,李再兴抬起头,看了一眼塔顶,皱了皱眉,和觉晖在西院门口道别。
在他们走后,两个身影从窗户里飘了进来,站在他们刚刚站的位置。一个身影高大魁梧,一个身影纤细柔弱,脚步却一样的落地无声。
“他刚才似乎发现了什么。”一个纤细的声音说道。
“那当然,他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六识非常人可比。”一个浑厚的声音在钟楼内响起,即使压得很低,依然堪和挂在一旁的大钟相媲美:“这小子是个武痴,我当年练武都没他这么玩命的。依我看,他很有可能练成洗髓经,修成金刚之体。不知道你们道门有没有这样的美玉啊。”
“呸!不要脸的臭和尚,明明是抄我道家的导引术,却说是什么佛门秘技。”纤细的声音顿了顿,又有些不服气的说道:“你放心,我道门从来不缺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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