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恰好左脚悬空,右脚落地支撑着全身的重量,突地支撑腿被什么东西紧紧钳住猛地一拉,整个人顿失重心,直直地向左摔倒。左边是坚硬的隧道洞壁,侧身倒去,正好头部左侧的太阳穴撞上去,由于那一拉势大力沉,如被撞上,非死即伤。幸好,我于黑暗中行路,本已保持着警惕,条件反射地伸出左掌在墙头撑了一下,头部才抢上墙头。这样缓得一缓,头侧撞在墙上的力道也就轻了不少。但是,不等我反应过来,脚踝处,又有一件东西搭上来,使劲往路基下一拖,我整个人便不由得横飞空中。那股力道来得奇快,又大得惊人,以致我无法做出任何反应。我发出一声惊呼:
啊呀——
幽闭的隧洞如同循还往复的回音壁,将我的声音传向暗黑无边的远方。
啊呀——啊呀——啊呀——啊呀——
螺旋似地旋转着,前进着,震得人耳嗡嗡作响,隧壁顶上的泥沙卟卟连响纷纷下落。
我心里惊惧,不知这股力道来自什么东西。
那声音未绝,我脚下一沉,整个身躯被带向地面。
我连忙双手向下支地。饶是如此,我身体左侧也仍是砰地撞在地上,地面厚厚的尘灰激起,扑入我的鼻孔,眼睛,左肋与左边的盆骨、胯骨发出钻心的痛。我顾不得本侧的痛感,仓皇地用左脚踢向那扼着我脚踝的东西。不想竟踢了个空,转觉一股阴风从空中扑落。
对于普通人来说。地下世界本就让人心怀恐惧,加上我又时常被幻觉引向魔境,还以为碰上了深潜地府的怪物猛兽。几乎吓得魂飞魄散,一时来不及躲闪,忙又伸出双脚胡乱地望空蹬去。
那东西被蹬了一下,突地又消失了,倏地我左肩肩头被重重地砸了一下,感觉那砸来的东西坚硬如铁。我本能地向右翻身,欲滚身一旁。离那怪物远些。可是,身体刚翻转了半圈,正双手推地。那怪物竟无声无息地骑到了我背上,用那硬物在我两边的肩胛骨上各重击了两下,嘭嘭嘭嘭四声闷响后,我肩部的肌肉顿时抽搐起来。使不上半点力量。连手臂都抬不起来,只能掌心向上,软软地垂在地上。
那怪物见我已经丧失了反抗的能力,便将我双掌反剪在背后,以两件又硬又沉的东西压住。我急忙扭腰蹬腿,欲将其摔到身下,谁知那东西竟重如泰山,挪不得半分。我心下大骇。浑身汗毛倒竖,突觉后颈窝一热。一根条状的东西在我脸上刮过。那东西滚烫,软乎乎的,表面粗糙,就像老虎的舌头,生着倒刺,刮得人脸生痛。那条状的东西后面发出一声低吼,喷出一股死亡的气息,就像噬人无数的恶魔的嘴巴一般,教人肝胆俱裂,分毫无有反抗之力。
我感觉自己已经堕入了地狱,我卑微的灵魂正匍伏在阎罗脚下,却听那怪物在我耳畔喁喁地说道:“乖乖的,不要动,否则我一口咬掉你的脑袋!”
地狱的阎罗竟然也说人话。我麻着胆子问道:“你是人是鬼?”
那阎罗声如破锣重复道:“是人是鬼?”蓦然一怔后,发出一串让人作狂的大笑,满是讥诮与不屑,“哈哈哈,有意思,是人是鬼?我告诉你,我是鬼,是掏心挖肝的恶鬼!哈哈哈!”尖利无比的声音震得人五脏六腑全都错了位。
压在我背上的硬物陡然移走,我的腰际突然一紧一痛,被那阎罗一掀,整个人立刻翻转过来,仰面朝着洞顶。一个暗影悬在我身体上方,俨然一个身材高大壮硕的人的形貌,只是脑袋奇大,方方正正,头顶一只尖锐的犄角。
这就是恶鬼吗?竟与我脑海里的黑阎罗颇有几分相像,就差满嘴血淋淋的钢牙。
那黑阎罗将面孔向我凑拢,喷着寒气的鼻孔几乎碰着我的鼻尖,压低了破锣嗓,一字一顿地道,“你,是,左,焰?”它的嘴里黑洞洞的,空无一物,却有声音咕咕发出,就像地穴来风一样。
曾听老人说,阎罗勾你的魂魄时,会核实你的姓名,待确认无误后才会缚你过奈何桥,喝忘魂汤,抛你入十八层地狱。这或许真是勾魂的阎罗,我不想被他勾了魂去,想对他的说法表示否定,却没有说谎的勇气,只能驯顺地点头默许。
阎罗哈哈一笑,“那就对了,我是来勾你魂的恶鬼,你老实地跟我走吧。”
我双手支地,欲跃起身来,却被那阎罗一脚踏住胸口,复仰摔在地。
“你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怎么能跑呢?”它的脚板在我胸口上转着圈,戳得我胸口的皮肉火辣辣的痛。
我摸摸自己的鼻子,拍拍自己的脸,诧异而惊恐地道,“我没有死!”
“我跟你打个赌。”那阎罗说。
我听了这话,全身一阵战栗。
曾经听过一个有关魔鬼赌局的传说:当无常鬼在招魂途中遇上不愿死的人后就会提议跟人打赌。打赌的方法却是小孩儿玩的把戏,互猜中指。如果人赢了一局,就可以再回阳间活上十年。反之,如果人输了,无常鬼就从人身上拿走一样东西,心肝肺肾,耳眼口舌,任意一样。被拿走人心者就会渐渐丧失记忆,直到完全痴呆。据说那些上了年纪,老而不死的人患老年痴呆,都是被魔鬼拿走了心。如果人被拿走的是肝,就会佝腰驼背,越长越矮,越长越丑。这是人到老年缩斤短寸的原因。如果拿走的是肺,人就会胸闷气短,咳咳吐吐,邋里邋遢,最后气滞而亡。如果拿走的是肾,人就会一夜白发,齿摇目浑,体乏力衰。不能再生儿育女。如果拿走的是耳朵,人就会聋聩无听,百音莫辨。陷入无声的世界。如果拿走的是眼睛,人就会患青光眼,白内障,暗无天日。如果拿走口舌,人就百味不分,哑口失语……总之,拿走任何一样。人都会生不如死,堕入人间地狱,比及阴间更为可怕。
可是。我另有打算。虽然被无常鬼夺去器官殊为可怕,但我身世未明,宝画弃失,又遭那两个匪警加害。沉冤未雪。眼下是万万不能跟阎罗进入地狱的。再说,我还曾跟瑄瑄立过誓,要去娶她做老婆。本来找个女人做老婆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瑄瑄却是一个举世无双的美女,又为我吃了那么多的苦,我如何能失言,让她独在这世上伤心难过。当然,我也记得数小时前。瑄瑄曾亲口说我过去曾娶了一个黑女人,可现下我脑中全无那黑女人的印象。又未曾与之谋得过一面,所以只当作是瑄瑄情急时的一句戏言。
那阎罗继续讪讪地道:“如果你输了,你就无条件跟我走。”
“跟你去哪里?”我浑身一哆嗦。
那阎罗嘻嘻笑道:“那自然是去阴槽地府,上刀山,下油锅啰。”
听了这话,我脑中便不由地出现自己躺在白森森的刀刃上血肉横飞、在咕咕沸腾的油锅里上下翻腾、炸得皮焦骨脆的画面。
那阎罗见我久无一语,笑道:“怎么?害怕了?不敢与我打赌。”那笑声依然似由地底发出,煞为古怪,若在旁人听来或还以为他在哭。
我想起自己在阳世无父无母,遭人遗弃,好不容易得着一张宝画,却又无端没了影踪,还被两个匪警陷害,穷跑饿逃,苟延性命,没过得一天好日子,真是比活在地狱还凄惨,顿有“生何以堪,死何足惧”之感,却又听见这素未谋面的阎罗在我头上大呼小叫,冷讥热嘲,心头便突地腾起一股怒火,道:“谁不敢跟你打赌了?”一把将它的脚掀在一旁,翻身站起,与它面面相觑,无奈那隧洞中不知为何许久也无一丝光亮,仍是黑如炭精、暗似幽冥,全然瞅不见那阎罗的相貌。
那阎罗嘿然失笑,道:“有意思,妈逼的,真有意思!”
我心里一凛,怎么堂堂阎罗竟也说粗话。不过,这对于我来说,只当是过耳风罢了,因为我本是一个弃儿,意识里原也没有妈的概念,随他怎么骂都无所谓,只是觉得这阎罗废话甚多,便颇不耐烦地道:“别啰嗦,出招吧。”
我正等那阎罗双手伸出,使出那小孩儿的伎俩,却听他笑道:“出招?只怕我手一扬,你就死了。那也太没趣了。”
他是魔鬼,要我死真是易如反掌,但是,那小孩儿的把戏如何能死人,遂不明其意地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那阎罗嘻嘻笑道:“意思很简单,妈逼的,我花了这么大功夫来救你脱离苦海,你却不愿意随我而去。为解我心头之气,你就让我连打三拳。如果你命大,打不死,我就让你就自寻出路去。如果你命好,被我打死了,就算你功德圆满,苦海靠岸。你看怎么样?”
听那阎罗说“救我脱离苦海”,想起自己如今如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当真是犹在苦海,又听那阎罗说“如果你命好,被我打死”,虽觉这死法甚是残忍,却也竟有快意恩仇、一朝得以解脱的快感。但是,我一想到阎罗那白骨森林的拳头向我胸前伸来,仍然感到毛骨悚然,嘴里也就倏然一变,“你既是魔鬼,为什么不让我打你三拳呢?如果我打不死你,我便跟你进那十八层地狱,也没有半点怨言。”
那阎罗却甚是爽快,咕咕地冷笑了两声,便向前一步,让我出拳。我闻到他呼出的热气喷在我脸上,直觉臭不可闻,想他本是一具裹了黑布的骷髅,身上自然带着腐尸的气味。
我在瑄瑄家中曾一拳击倒一名身材魁梧的警察,此时,聚集全身之力一拳击出至少也有一二百斤。我身体半转,右脚后撤半步,攒紧拳头,估摸着方位,呼地一拳向那阎罗面门打去,心说骷髅日久,骨骼干脆,颈椎必然不牢。这一记重拳,势必教他头颅滚地。
那骷髅见我一拳打去,竟毫不躲闪,硬生生挨了我一拳。在拳锋与他面门遭遇的那一刹那,我听见喀喇一响,似是那阎罗的鼻梁给打折了,本以为那阎罗势必发出一声惨叫,应声倒地,谁知他竟哈哈一笑,道:“妈逼的,力量倒是不小啊!好在老子还受得了。来,再来!”说着,竟又向前走了一步。
我见他鼻梁被打断,竟无事人一般,心里不免越发害怕,想起自己身世倒悬,匪仇未报,一旦二拳之内打不死这阎罗,被他还以老拳,必然横尸当场,便脚下一滑,转到他身后,力贯右臂,一记势大力沉的摆拳击向他颈窝。
这摆拳系蹬腿、送胯、拧腰、挥臂一气呵成,就像打高尔夫,高速转体挥杆,能将高尔夫球击出数百米远。我豁出自己一条胳膊受伤使出这一拳,心说,别说是一具骷髅,就算是一个百十来斤的真人也被我一拳打飞了。
那阎罗的身体嘭地一声闷响,后颈被打个正中。本想随即便可听见他噗地倒仆在地上,谁知他竟哼也未哼一声,若无其事地倒退了一步,倒撞在我身上,阴寒之气逼得我连退三步。
“妈逼的,还真想打死我啊。”他转了转硕大的四方脑袋,脖颈处发出喀喀两响,嘿嘿一笑,道:“还有一拳!如果打不死我,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这两拳下去,那魔鬼毫发无损,我自己手上却已震得皮开肉绽,又痛又麻,突地想起那阎罗本是阴间鬼魂,如何打得他死,不由地浑身直冒冷汗。我心下寻思,还剩最后一次机会了,要么你死我活,要么你活我死,这一次决计不能用拳头,一边不满地说:“你本是阴槽地府的魔鬼,天生不生不死,却与我打这种赌,岂不是设下陷阱害我么?我就是有铁拳钢腿也被你赢定了。”一边悄无声息地蹲下身去摸着那柄消防斧,立起身来,双手持牢,将锋刃对着那阎罗的脑袋,呼地一声劈去。
我心说,这一斧头已压上了我全身之力,管教那阎罗身首异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