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阳历,林夕四年十一月二十日。
极北这个冬天第一场风雪终于席卷过整个草原,仿佛一夜间草原披上了银装。秋天的草原实际上是极北最丑陋的时节,夏草枯萎,风卷起沙尘像妖魔般在天际飘荡,甚至于河流水泊都不再清澈,只有冬天下雪后,草原才重新变得赏心悦目起来。牧民们也讨厌秋天,秋天到了,意味着他们要跋涉数千里从夏季牧场辗转到还日拉娜河南岸的秋季牧场,同时,这也是部落间摩擦对多的时节。部落之间的战争,往往就是在秋天爆发,在冬天下第一场雪前结束。
今年赤那思与阿日斯兰之间的战争就是如此,还日拉娜河南岸又一次被血腥与惨烈浇了个透,摆在战场上无人收殓的武士尸骸一遍一遍被寒风掠过,被野狼野狗争抢撕咬,泛着腐臭的味道,恶心恶臭的尸水渗进枯黄的草地中,仿佛整个大地都是尸体的臭味,可经验老道的牧民却知道,明年这片草原的草长势一定很好!草原,就是用武士无尽的鲜血浇灌起来的!
只是如今下雪了,那些武士的尸骸被纯白的雪覆盖住,凝腥惨烈的草原仿佛变得像一个沉静纯美又稍微带些羞涩的姑娘,透着安详静谧,再也看不到那些恶心的尸骸……一夜间大雪,就让草原变了个样子,在草原土生土长的牧民已经习以为常,只是在草原掌权者眼中,这雪是肮脏的,甚至前一刻看的是纯白的雪,后一刻映入眼帘的就是暗红诡艳的血……
极北的寒风从极北之北的绵延雪山中翻滚着,裹挟着无尽暴雪掠过草原,墨色的天际,纯白的大地,中间夹着可怜渺小的草原生灵。暴虐阴冷的风雪甚至能翻过荒合山脉,让温暖舒适的南方都感到几分不止是冬天才会有的寒意——若没有荒合山脉,恐怕来自极北之北的寒风能一直吹到梦阳之南的海滨!
可天地间的寒冷尚可用温暖的帐篷和燃烧的火炉来抵挡,人们心中的冰冷又该用什么来祛除?
统治了草原上百年的赤那思人就是这样的心情,天地间的酷寒只是在他们心中雪上加霜了一番而已,随着部落的衰落与强敌的咄咄逼人,连续战败的赤那思已然失去了曾经的孤傲,整个部落如同弥漫着一股不甘,悲愤,痛苦,最终汇聚成一种叫做绝望的,毒药般致命的情绪。
就连一向以沉稳老练著称的赤那思老贵族们都坐不住,纷纷去寻年轻的君王询问有何对策,可君王总是微微一笑,什么也不说,却是很平静的样子。贵族们无奈,只好退去,等待君王的指令。其实他们已经下定决心,过了这个冬天,若赤那思再这么一蹶不振下去,他们就集体带着麾下的牧民和奴隶,献上大量财富,投靠阿日斯兰部狮子王麾下!本应更看重部落名誉和光荣的贵族,在一代代的富贵传承中,早已经丢了先祖的风骨,如同一群跗骨之蛆,又像一根根随风摇摆不定的草……
苏日勒和克早已经察觉贵族们心中所想,虽然很愤怒,只是现在根本没时间和这些老滑头们争论什么,整个赤那思高层都在筹划与阿日斯兰部交涉何谈的事情,赤那思人才凋零,分不出精力为贵族们分心。苏日勒面对这些精明老道的贵族时,时常想着若是苏和将军或阿拉坦仓将军中任意一个人在的话,恐怕这些老狐狸都不敢放肆吧!可是能庇护他的将军们都已不再,能靠的,只有他自己手中的刀!
他沉默的坐在大帐中,目光深沉阴翳得盯着帐中正熊熊燃烧的火炉,整个帐篷已经用三层牛皮夹羊毛裹了起来,不仅是帐外的天寒地冻,甚至是那风雪声都被阻隔得微不可闻,帐内安静平和,温暖如春。只是在这样舒适的环境中,苏日勒和克的眼神愈发阴翳,耳边很寂静,可胸膛中那股心慌的感觉堵得他愈加烦躁。
帐篷门帘被人掀起来,帐外的风雪声仿佛也随着帘子着一晃蹿了进来。一个消瘦纤细的身影走入帐篷中,他拍打下蔚蓝风信子长袍上的雪花,甩了甩乌黑秀丽的长发,纯白的雪花从他头顶和肩膀落下,那双珊瑚红的眼睛沉静又安详,仿佛是神灵将漫天冰雪都披戴在肩,完美精致的面容静谧得像外面茫茫万里的纯白。
“星辰——你又一个人?都说过多少次要给你身边加派卫兵,你已经被阿日斯兰的人盯上了,上一次他们的杀手没成功,难保不会有下一次……”苏日勒和克看着夜星辰的身形,眉头不禁蹙了起来。
夜星辰只是温和得一笑,帐篷中仿佛一下子升起一轮明媚的骄阳,柔声说道:“上一次是我太过虚弱,现在已经痊愈,再不会给阿日斯兰的杀手机会……更何况,我的刀术你也是知道的,而且我还是咒术师,那些杀手,对我威胁并不大!”他说着坐在火炉边,与苏日勒和克之间隔着一个火炉,搓了搓双手,放在火上烤着。
星辰苍白细致的面庞被火光照亮,他的皮肤仿佛在这冰天雪地里更加细腻动人,透着火焰明亮温暖的光芒,苏日勒真觉得他都能看到夜星辰皮肤下汩汩流淌的鲜血脉络——真是一个精致到妖艳的人啊!
“大萨满初步和狮子王书信商议,定于五天后赤那思与阿日斯兰部和谈,只是狮子王拒绝不得携带任何武器和武士的要求,他说会带二十名扈从武士跟随,而且,也允许你带武士和武器。”夜星辰说道。
苏日勒和克冷笑一声,“老狮子果然心思阴沉,信不过我们,不过若他真的答应我们不带武器和武士的条件,恐怕他就不是狮子王了!我们也安排二十名大风帐精通暗杀的武士,再加上扎儿花将军和我,拿下狮子王,应该不成问题!”
“嗯,我到时候用咒术将你们谈判的帐篷封起来,不让任何人进入……我最近知道咒术师不得随意对普通人施展咒术,要不然我可以直接帮你出手……”夜星辰喃喃自语道,脸上泛起一分无奈犹豫之色。
苏日勒和克站起身,越过火炉,按在夜星辰的肩膀上,隔着薄薄的丝绸长袍,苏日勒简直能感受到星辰肩膀处的骨骼。他看着星辰,真诚的说道:“星辰,不必这么说,赤那思与阿日斯兰之间的争斗本身就与你无关,你帮我这么多,已经够了!这份恩情,我苏日勒和克??赤那思铭记一辈子!”
夜星辰仰起精致无比的脸,看着苏日勒真诚的神情,嘴角慢慢浮出一个诡谲的笑来——也许苏日勒和克熟识夜星辰,能把他的笑容和过往的温柔联系起来,可后世之人都知道,北辰将军这样的笑意味着什么!这笑分明是带着一股淡漠嘲讽,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中的自信!
长久的沉默,帐篷里温暖得令人昏昏沉沉得,两人都默不作声。许久,苏日勒和克才淡淡的说道:“星辰,自从我阿爸死了,我当上君王后,我们……我们之间好像再没有以前那样轻松的聊过,谈论的都是部落征战这样让我觉得疲倦的事情,好像再也不能回到以前那样安心的时光……”
苏日勒本来是想说‘我们三个之间好像再没有以前那样轻松的聊过’,可是他犹豫了那么一瞬,本想说出口的‘我们三个’变成了‘我们’。
夜星辰轻轻叹息一声,说道:“没办法,我们不可能永远活在长辈的庇护下,你是赤那思的君王,是部落的希望,必须要从内而外改变自己,我们活着从来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苏日勒和克点了点头,这话他很赞成:活着,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只是看着夜星辰平静的面容,他反倒觉得心中有一丝不安,这股不安的感觉来的这么莫名其妙,仿佛眼前坐着的这个人如此陌生般,他定神看去,的的确确是这么多年性命相交的挚友,可那股平静内敛的气质让他觉得陌生了好多——夜星辰变了!
是那种心性上的改变,正如他所说的‘从内而外改变自己’。想起第一次见到夜星辰时,只有十几岁的小男孩坐在床上,安静的看着他和雨蒙微笑,那样温和有礼,仿佛绵柔得像一团柔软蓬松的雪花。可草原上一次次的变故,让夜星辰慢慢变了,现实胡扎??塔塔木当初觊觎雨蒙的美貌,将夜星辰波及到,接着是跟随扎儿花将军学刀,再被呼鲁台家少爷劫持,跟随自己上战场拼杀……这一系列事情下来,夜星辰真的变了!坐在眼前这个冷静得分析局势,平和的对自己说该怎么做的少年,真的就是以前熟识的那个夜星辰么?
看着那双珊瑚红色的沉静眼睛,看着那眼里的平静,苏日勒忍不住打个寒战——他仿佛觉得眼前这个精致得和南方烧制的最精美的瓷器般的少年,看起来光鲜艳丽,可身体里却居住着一个无比苍老的灵魂,与年龄毫不相关的成熟与内敛,就是这样古怪的感觉!
夜星辰,真的不一样了!苏日勒和克暗暗说道。
“苏日勒……”沉默了许久的夜星辰终于开口道,“帮你完成了赤那思与阿日斯兰的事情后,我想离开草原,我想回南方……”
苏日勒和克方才蹙起来的眉头一下子拧成一个疙瘩,眼睛睁得像铜铃一样大,说道:“为什么突然决定要走?留在草原,我们在一起开创和卓力格图战神那样的功绩不好么?我们打垮了阿日斯兰,杀了狮子王,我们可以带着整个蛮族的骑兵在草原上纵横肆虐,甚至我也能带着武士翻过荒合山脉杀向缥缈城,把林夕皇帝杀了为你父母报仇……”苏日勒语气急促着说道,可是看着夜星辰那双平静得像死寂的宇宙星空般的眼睛,他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仿佛喉咙一下子变得很干很涩了,夜星辰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丝毫波澜,任凭他怎么说,那双安静的眼睛里始终没有感情,一种去意已决的神色!
苏日勒的话语最终变得微不可闻,“你若是离开极北草原,我就真的没有朋友了……整个草原就剩下我一个人!”
夜星辰平静地眸子终于震颤了一下,那么一瞬间,他多么不忍心这个一直待他如兄长的人难过,这个草原上最尊贵的男人,此时语气分明是无边的落寞和悲戚,像帐外无边无际的苍茫白雪!
“星辰,我已经失去了父亲,失去了辅佐我的将军,失去了雨蒙,也快要失去看着我长大的大萨满了,我身边的人再经不起损失,尤其是你!你是我在草原上最好的朋友,留下来好么?不管出什么事情,我们都一起!等摆平了阿日斯兰的乱子,我封你为王,我们一起纵横草原,我们一起在南方的土地上肆虐,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留下来好么?”苏日勒按在夜星辰肩上的手不自觉得发力了,像铁钳一样紧咬着夜星辰,仿佛要让他的手和夜星辰的肩膀连在一起般!
此刻谁也不知道苏日勒和克心里有多慌乱,这一个多月来,赤那思发生太多太多变故,他受到太多太多打击和压力,他总是休息不好,双眼布满血丝,如今听到夜星辰说他想离开草原,苏日勒的样子分外可怜落寞。夜星辰那一刻觉得,自己若是真的决意要离开的话,就会成为压垮苏日勒和克最后一根稻草……
毕竟苏日勒和克心性还是太优柔了!
他说他失去了那么多,失去了父亲,将军,雨蒙,大萨满……可是有一种感觉叫失无可失,到了这种程度的话,也就没什么看不开的了!
可是苏日勒不懂,年轻的苏日勒和克此刻需要一个朋友陪着他,能让他慌乱烦躁的心平和些,若是自己真的决定要离开极北,恐怕苏日勒的心就彻底垮了!
这一刻,夜星辰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段时间我会陪在你身边,只是,迟早我都要返回南方,还有很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但是苏日勒,在你最艰难的时刻,我绝不离开!”
苏日勒一瞬间激动得热泪盈陆昂,仿佛要将这么多天的煎熬苦痛还有精神上的折磨都化作眼泪般。有夜星辰这句话就够了,起码茫茫极北草原,他不是一个人在奋战!他需要能理解他心意的人,整个极北,唯有雨蒙和星辰两个人能理解自己!
这是一种长久以来建立的默契,不需要太多言语,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能明了彼此要表达的意思,不需要多么豪情壮志的话,只要站在身边就能感觉安心,就是这样的感觉。
真的如他刚才所说,夜星辰要是离开极北的话,他真的就什么也没有了!
“星辰,谢谢你!”苏日勒和克轻声说道,眼中满是感动。
苏日勒和克??赤那思,赤那思氏最后一个男人,看似高贵而强大,可内心相当细腻脆弱,让这样的人掌控凝腥荒浩瀚的极北草原,到底是造化弄人还是腾格里天神注定要让赤那思覆灭于此,谁也说不清。
“星辰,有雨蒙的消息么?我在给老狮子的信里提到要雨蒙也来的,不知道忽炎怎么回复的?”许久,苏日勒控制住心中悲伤的情绪才问道。
这一次换夜星辰神色黯然了,“没有提到,忽炎??额尔敦刻图压根没有提到雨蒙,应该是故意不让雨蒙见我们,苏日勒,恐怕这一生,我们都只能和雨蒙站在对立面了!”
“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苏日勒沉痛的说道,他紧紧攥着拳头,手背上泛着鼓暴的血管。
“但不得不接受,我们是要杀死你狮子王的,要杀的是雨蒙的父亲,这样做势必会让我们和雨蒙决裂,可却能挽救整个赤那思,维持草原王族上百年的统治,权衡利弊,我们只能选择后者!”夜星辰淡淡的说道,他的思绪又回到理智的令人觉得冷酷的程度。
苏日勒深深地看了夜星辰一眼,再一次对他有那种遥远陌生的感觉!
可是,除了夜星辰说的那样,他还有别的选择余地么?没有退路了,赤那思已经岌岌可危,接连战败,被挑衅,被羞辱,这样的事情令赤那思牧民和武士压抑至极,随时都会像火山一样爆发,到那时,恐怕自己再难压制!只有尽快除掉忽炎??额尔敦刻图,才能挽救赤那思于颓势中!
再见,雨蒙,再见,我心爱的的姑娘。苏日勒和克缓缓闭上眼睛,像石头一样坐在火堆旁,眉头忧伤得蹙在一起,思绪沉入冰冷的感伤中。从没想过他们之间将是以这样的结局告终,过往他们三个在一起的那些美好画面一个个从记忆深处冲出来,清晰得向室内昨天才发生的!苏日勒突然一把攥住心口,嘶嘶大口吸着气,那一瞬间,他觉得胸膛像裂开般剧痛。
夜星辰默不作声得站起来,低头俯视着为雨蒙的事情面色悲戚的苏日勒和克,那双珊瑚红的眼睛没有丝毫感情,精致完美如天神的面庞像面具,冷漠,平静,仿佛这世间再没有事情值得他在意的!平静到让人觉得冷酷,觉得畏惧。
这一刻,夜星辰是在俯视苏日勒和克,像高贵冷漠的神在俯视着一个神色悲戚的凡人,而居高临下的神,胸膛里装着的是冷硬的铁石!
只是闭着眼睛在品味记忆中那微甜的苏日勒和克,丝毫没有注意到他心中最好的朋友看向他的目光如此冰冷,甚至带着一分鄙夷和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