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黑布蒙面握刀扼喉,一个面隐兜帽屈指如鹰,皆是不言不语,仅仅是站在那里,身上澎湃而出的乖戾气焰都在灼灼缭绕。李轻裘强忍剧痛,眯起眼看着僵持住的二人,心里总算一块大石落地——不管来人是敌是友,这条命总算是保住了。
垂眼瞥向被制住的匕首,锋锐刀尖与自己喉咙一线之隔,甚至能感受到冰冷的金属寒气,真真正正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突然就有些明白爹爹当年为何能将自己的脸面,身为男人的尊严,男儿膝下有黄金这句古语,都当作屁话一笑而过,真真正正劫后余生过一次的人,再不会对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缥缈之物视若珍宝。爹爹总嗤笑那些在帝都隔了几千里地的酸腐书生是闲的蛋疼站的腰疼,不无道理,真的把他们丢到战场上,那些仁义道德,那些所谓气节,能救得了他们?
抱住小命是好,只求这两位不速之客神仙打架时,别把他这个只有两下花架子的膏粱纨?也殃及鱼池。
手腕被攥住的蒙面刺客心头大震,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这只鹰爪般的手。他自负膂力,一掌拍倒战马不在话下,三担劲弓扯得张满更是信手拈来。被国师大人训练出来的十名精锐刺客里,他身材最是高瘦纤细,却是气力最大的怪胎。可如今这半路杀出的神秘人,仅仅在力道上就压他一头。他露在外面的眼睛冷冷瞥了一眼李轻裘,看来杀他是不可能了,不该磨磨唧唧耽误时间,一照面就应一刀捅个通透清爽,现在只是废了一条胳膊,远不是他们杀大鱼的目的。
他扼住李轻裘喉咙的手臂一挥,手中的俊逸公子如同没有重量的稻草人,朝这个面庞隐在大麾兜帽中的神秘人劈头砸去。右手匕首换为左手反握,借着李家公子身体的掩护朝对方怀中欺身而上,同时提膝撞向小腹,右臂弯曲出肘,左手匕首直捣心窝——仅是一刹,杀机四起,皆是中招便再无翻身之地的狠辣招数。
神秘人轻笑一声,一手抹过劈头而落的李轻裘,力道浑厚柔和,如同拨开眼前云烟,带着千钧之力砸下的身体如同被风吹过的袅袅炊烟,荡向一边。这才不急不缓面对眼前蒙面刺客的狠辣杀招。
天下武学,唯快不破,这刺客提膝,出肘,刺刀,一气呵成,动作行云流水又势大力沉,远不是小猫小狗三两只的花架子,呵呵,年轻真好啊!梵阳二十年安静平和,武夫萎靡消隐,再不见白衣仗剑天涯行,再不见路遇不平拔刀助,难得还能见着有年轻人的身手勉强入了他的眼,大麾下红衣蟒袍的大太监竟有些心花怒放。
他依旧握着年轻人的手腕,对膝撞肘击匕首刺杀视而不见,磅礴大力从虎口涌出,一串脆响如春雷阵阵——筋骨寸裂。剧痛瞬间席卷而来,蒙面刺客势无可挡的杀招顷刻间颓唐无力,想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
他硬撑着没哼一声,仅从眼神便可想象此时他的面容何等狰狞可怖。忍耐剧痛之余,心中惊骇更甚——如此轻描淡写就废了他一只手?眼前这人武力该是何等恐怖?高手过招高下立判,黑色大麾的神秘人这一手仅是冰山一角,足见底蕴之深,绝不是他能轻易撼动。
思维在运转,可手间动作未有停滞,左手匕首依旧朝神秘人心窝攒去,犹如破釜沉舟的致命一击,能否翻盘尽在于此。
神秘男子一声冷哼:“这就技穷了?”依旧是无视这致命一刺的霸道无匹,捏碎对手手腕的臂膀猛然抡圆,腰肢扭转,甩过头顶,狠狠砸向地面。轰然巨响,石板碎裂飞溅,蒙面刺客像是被生生嵌进地面,一口浓重鲜血喷吐在面罩上,腥味刺鼻。神秘人依旧没松手,提起胳膊,攥着蒙面刺客已经碎掉的手腕,生生将他整个人提起来,如同审视一条剥了皮在风干的野兔,发出啧啧的叹息。
“远比不上二十年前的江湖啊,现在的梵阳,你算得上一流好手,可向前推二十年,我年轻时那一辈,你就是个二流货色。”神秘人淡淡的说,他的声音字腔浑圆,带着一股犹如帝王的倨傲睥睨。
二十年前为茗禅皇帝登基一手造就茗禅元年之乱的郭阿蒙,当今禁宫五千宦官之首,御前总管大太监,皇帝掌印大貂铛,的确算得上如今这座凋零枯败的江湖上的帝王。
他略带失望的自语:“匹夫之勇,祸乱天下。当年先帝尚在,我就向陛下提出屠戮江湖,诛伐武林,亲手将二十年前鼎盛的泱泱江湖截断填埋,仅留一息尚存。心高气傲的巨臂高人被武士军队轮番耗死传首江湖,贪图名利的奇人异事被豢养为走狗鹰犬,流传百年的威望门派被瓦解,就连佛道两派佛僧道士也得在官府处留有户籍,不得安心求道做法。呵,帝王之事,治国安邦,粗卑武夫岂能懂?背地里咒骂我是皇帝走狗的都变成一?黄土,笑道最后的,唯有老夫。”
他一手掀下兜帽,露出面庞,那一头花白长发触目惊心,苍老面容矍铄奕奕,嘴唇干瘪却淡然从容——好似无欲无求的得道高人,唯有浑浊的眼睛里是一股如同狂热信徒般的偏执疯狂。
大太监本就不打算隐瞒身份,在这尚吉城中遍地达官显贵,耳目鹰犬,他这么惹眼的存在是瞒不过别人,更何况,若是不声不响不言不语,怎能那些嚣张的家伙心生忌惮,收敛二三?
“当年折在我手里的栋梁之才有多少?老夫记不清了,那时候四处找寻有望登顶江湖的年轻苗子,辣手折之,将江湖从源头上堵死……如今啊,多你一个也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虽说人老了还是少犯杀孽的好,可是啊,老夫没有惜才之心,有些前辈高人看到一株好苗子,恨不得求着求着将之收入门下,以图今后传承衣钵发扬光大,可老夫看到一株有望成为擎天巨臂的苗子,就忍不住将之折断捏碎……呵呵,近二十年修身养性,养到狗身上去了!”老太监一个人神神叨叨的絮念着,听得一旁捂着流血伤臂的李轻裘心中惊骇不已——难不成是皇宫里某个深藏不露的老妖怪?
老太监像是说累了,长叹一声,“死吧,只要老夫活着一天,就要堵死这整座江湖……”接着手腕一抖,寸劲如刁钻毒蛇顺着手臂窜进蒙面刺客身体中,如同沉重钢珠在身体里碾压纵横,势如破竹摧筋断骨,一连串骨节粉碎的脆响从刺客身体里迸发而出,好似磨盘在碾碎人的骨头。
刺客露着眼睛的瞳孔紧缩,浑身抽搐得像被放在火上炙烤的巨大昆虫,他眼看着老太监打入身体的那一团寸雷力道顺着胳膊碾碎筋脉,一寸寸朝胸膛肺腑冲来,他竭尽全力调动全身气机,力求将这寸力磨死在右臂中——舍弃一条臂膀保住心脉命门,划算得很!可这团寸力犹如活蛇,刁钻精明,所过之处筋骨寸断,若是突破肩膀进入胸膛肺腑,便是神仙也无力回天。
老太监冷眼看着被提在手中的年轻刺客的性命被一点点消磨,面无表情。他本就是寡言之人,只是今日这蒙面刺客先手那一膝一肘一刺,颇有几分凌厉气焰,勾起老太监年轻时的念想,这才多絮叨了一会儿。
只要老夫活着一天,就要堵死整座江湖。
真真正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就是红衣蟒袍郭阿蒙的心中猛虎,一人便屠戮了天下武林,一人便凋零了整座江湖,四面树敌,依旧风生水起。
异象突生,身旁墙壁突然被撞出一个大窟窿,砖石瓦砾飞溅而来,老太监袍袖一挥,轻缓挡开砖石。待尘埃落定,一个矮胖身材的蒙面刺客从墙上大洞中冲出,气喘如牛,看着自家兄弟被老太监提溜在手中如一条抖了七寸的蛇,愤懑破口大骂:“我操翻你大爷的!”
胖子身形来去如风,快的可怕,怎么也想象不到这墩矮胖子怎么迈着两条粗短腿带着一百六七十斤的肉膘来无影去无踪。
老太监啧啧赞叹:“有点意思!”
这矮胖子应该和折在他手里的瘦高刺客是一伙的,有意思!一个矮胖却身法高明,一个纤瘦却力大无穷,怪胎!梵阳江湖里这潭死水,怎么就能养出这两个怪胎出来?
容不得老太监多想,胖子已经近在咫尺,那双胖的眯肿起来的眼睛暴戾凶狠,透着一股子狼性,远不是文正谦和的梵阳人该有的眼神。胖子如一坨肉山轰然落地,躲在墙角的李轻裘清楚的感觉到背后靠着的墙在凶险得震颤——这胖子再折腾,这座府宅还不得被毁去十之七八?
老太监的眼睛也眯了起来,脚下方寸未乱,堪堪与胖子一尺之隔,却未曾被抓到。真正的咫尺天涯,胖子心中恼火,仿佛他每一步踏出都在这个白头发的家伙意料之中,步子退的恰到好处,与他一尺之隔,却无法再接近半分。
不知出于何种思量,老太监手臂一挥,将已经软塌塌的瘦高蒙面刺客丢到胖子面前,胖子赶忙接住,伸手拉下同伴面罩,探手感察。
万幸,一息尚存。
此时李家府宅里的沧海军鹰犬一股脑的冲过来,将中堂团团围住,络腮胡的中年男子脸色难看至极。
胖子抬起头,狰狞瞪视了老太监一眼,不多做计较,抱起同伴扭头便跑。助跑两步,猛然起跳,在屋顶撞出一个大窟窿,夺路而逃。
络腮胡的鹰犬头目仓惶赶过去,搀起跌坐在血泊中的少爷,捧着被整个纵切开的手掌手腕,面目狰狞回头喊道:“快去找随行大夫,快去!”
李轻裘强忍剧痛,失血过多让他晕眩,他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下来,看向这个不知有意无意救了自己一命的神秘高手。
老太监神色淡漠,冷眼看着周围沧海军鹰犬严密警戒举着轻弩刀枪,不言不语。
络腮胡的鹰犬头目怒喝:“快快报出身份,否则格杀勿论!”
“闭嘴!这里轮得到你说话么?”李轻裘冷喝道,声音虚弱却透着一股不可置否的韧劲,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在下西南沧海军都统李暹之子李轻裘,前辈能否告知在下身份,好让家父重重恩谢前辈!”李轻裘挣开搀扶他的属下,用伤着的手抱拳鞠躬行礼——劫后余生的李家大公子竟是难得的彬彬有礼。
满头白发的老太监冷冷看着,干瘪嘴唇露出一个?人笑容,脸上每一道苍老的皱纹都因这个冰冷笑容而狰狞起来。
“西南沧海军的李暹?呵呵,二十年前,陛下要震慑梵阳军界,思量着在御殿炎将军尹苍炎和沧海军都统李暹之间挑一个下手,权衡再三,决定摧毁掉御殿炎将军的权势,留下沧海军一系。倒不是陛下忌惮李暹的十五万沧海军,而是李暹有野心却无反骨,留着无益也无害,说明白点儿,就是一条只叫不咬的狗!”老太监刻薄言语道。
话音落地,大麾一甩,整个人冲天而起,透过刚才胖子冲出的大洞,消失在夜幕中。所有人都看到他大麾鼓动时,那一身大红蟒袍耀眼如燃烧的红霞。
“红……红衣蟒袍!”络腮胡的沧海军鹰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声音里透着惊悚。
李轻裘脸色很难看,眉头紧皱,沉声道:“怎么?你知道这人底细?”
“少爷,此事请立刻禀报大都统,事态已经不是我们能掌控的了!既然御前总管大太监郭阿蒙已经出手,就说明皇甫家终究没了耐心,还请大都统早做安排,也请少爷今后再提起十二万分小心!”
“皇帝没耐心了么?”李轻裘牙关里挤出这几个字,前段日子被二皇子打脸,现在皇帝也派人来拿捏他?
本是风流独占八斗的俊逸公子哥,面容突然狰狞如鬼,如同魔怔。
“有野心却无反骨?只咬不叫的狗?”他双目怒张,恨恨自语:“去你娘的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