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薄干驻马高处,眼睁睁看着他的第一个千人队化为乌有。
心突突狂跳。
踩在马镫上的脚有点发软。
听别人说打仗和自己打仗,果真是两回事。听别人说北府兵和自己领教,果真是两回事。
一个千人队,一千个彪悍的百战老兵,说没就没了,最窝囊的是连一个敌人都没有放倒。
参将跑过来,眼睛里冒着火:
“将军,第二队上吧!”
阿薄干不说话,一夹马肚子,疾驰到装着战鼓的车下,下马上车,推开掌鼓小校,自己奋力擂起鼓来。
第二个千人队射了出去。
他们必须比第一队更快,才有可能冲到敌人无法用箭的地方。
阿薄干的鼓声始终没停。
骑士们直接用刀背驱赶坐骑。
每一匹马的步幅和频率都无以复加。
当擂鼓的胳膊酸得抬不起时,最后也是最幸运的一个骑士,肩膀上带着一支箭,从满地尸骸中脱颖而出,冲到了距离车阵30步的地方。
晋军士兵好像约好了要看看一个孤单绝望的骑兵能做什么,一时都停止射击。
这名骑兵加速冲到车前,不做任何约束动作,直接策马撞向战车。马匹巨大的体重和冲击力,将战车撞得剧烈摇晃。相撞一瞬间,骑士纵身跳起,他应该是想要落在车里,用弯刀砍杀敌人,但他在半空中就遇到几枝长槊,整个人被架在那里,犹如一只被神灵突然捏住的苍鹰。
两千人死伤殆尽,鲜卑士兵都只有愤怒,没有眼泪。
此刻看到这一个壮士飞身扑向敌刃,将鲜卑人的血洒到敌人脸上,数千将士放声痛哭。
参将来到鼓车下,仰面望着阿薄干,嘴唇已经咬出血来。
第三个千人队还要冲吗?
阿薄干的手在发抖。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第一次带兵打仗,就会遇到这种境况。就此收兵,部下会觉得他被吓破了胆,在强敌面前退缩了。继续冲锋,只能死更多的人。
想起崔浩说过,如果你没法学会更多的兵之道,那就死死记住一条:永远不要在士兵面前发慌。
沉了沉气,向参将下令:
暂停冲锋,派人向长孙将军通报,等他的援兵到达后,集合全部兵力,一榔头砸向敌阵,不再分队冲击。与其逐次添油,不如泰山压顶。
战场上沉寂下来,隐约能听到为数不多的伤兵在。
阿薄干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叫来一名会汉话的军官,给他交代了一阵。
很快,这名军官打着一面白旗,纵马跑向晋军车阵。他没有带兵器,也不穿盔甲,一看就知道是去谈判的。
车阵是一条木头和铁的弧线。
车阵前50步,是一条尸骸和血的弧线。
这名战场使者来到两个弧线之间,勒住战马,擎着白旗等了一会儿,好像在无声地问:我手无寸铁,身无片甲,你们杀还是不杀?
对方报以无声。
使者大声喊话:
“晋军弟兄们,多谢你们不杀来使。这些天我们杀了你们一些弟兄,你们刚才射杀了我们两千人,也算报仇了。阿薄干将军派我来致意,想双方就此休战。我们向后退兵,你们也回到船上。如果你们不愿意,还想接着打,那我们奉陪。但能不能先休息片刻,让我们把伤亡的弟兄抬下去?”
对方依然无声。
阿薄干已经下定决心,今天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必须攻破晋军车阵,吃掉上岸的这支部队。打破了敌阵,消灭了敌人,伤亡再大,也能以对方有坚垒为转圜,赢得过来人的体恤。如果自己人死了一地,对方却全身而退,那别说没脸见舅舅,按照鲜卑军法,长孙嵩就有权当下处决他。
真后悔当初接这个差事。
现在已经没有退路。
背水列阵的是刘裕,但背水一战的是他阿薄干。
他已经注意到那死伤狼藉的两千人马已经成为接下来冲锋路上的最大障碍。后续骑士只能减速通过,否则不但必然把阵亡弟兄踏成肉泥,而且极容易被马匹和尸体绊倒。但只要一减速,就更不容易冲过箭雨。
但愿晋军不会看穿这层用意。
使者说完后,晋军方面毫无动静。
也许他们在商量。
使者静静地站在那里,手中的白旗啪啪地响,说不清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
他最后的念头是再等一会不回话,我就回去了。
但他再也回不去了。
晋军也许是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向他同时射出了至少十支箭,其中一支贯穿了他的额头。
他最后释放的本能,是用力夹住马肚子,上身倾伏在马背上,手中的白旗掉在地上。
战马毫发无损。主人没有发出指令,那它就自己做主。徐徐转过身去,沿着来路穿过战场,老马识途,回到军中。差不多快到鼓车下的时候,使者的尸体再也维持不住,一头栽了下来。
阿薄干知道,这是晋军报复他此前下令射杀来使。
将佐校尉直至士卒,人人怒不可遏。
满耳朵都是诅咒和怒骂声。
弯刀拍打马镫的声音铿锵刺耳。
已经有人开始用小刀划破自己的脸,用血涂红整个面盘。
战马受到感染,马蹄刨着地面,鼻响连成一片。
阿薄干知道,他已经很难约束这支急于复仇、急于雪耻的军队了。
就在这时候,低沉悠长的长角号在背后响起。
众人一回头,看到一支大军从西北天边压过来,犹如一片乌云。
乌云中有一片红霞,那是一顶显示方面主帅身份的伞盖。
长孙嵩亲临前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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