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嵩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武关会以这种近乎儿戏的方式落入晋军手中。
真正出师后,陈嵩才发现沈田子、傅弘之带领的这一支军队,算上马夫和火头,全军勉强5千人,不折不扣是一旅偏师。
天下任何军队,都不可能在任意一个方向上兵强马壮,一定是有虚有实、有阴有阳、有奇有正、有主有次的。所谓成功的行动,就是在该兵力奢侈的地方以石击卵,而在该惜墨如金的地方恨不得扎个草人当将军。
刘裕的本意,是要在潼关至长安一线集中最强兵力,以破竹之势,打开一条直取姚秦都城的通道。派往武关一线的这几千人,不过是要制造出足够大的声势,让那个方向的守军不敢抽兵增援关中。假如沈、傅二将有能力弄假成真,当真拿下武关,从后方猛踢关中后腰,那当然是天大的意外之喜;可是没有哪个有经验的统帅会轻易相信5000人能拿下武关天险。事实上,只要沈傅偏师能让武关守军如临大敌,不敢分毫削减守城兵力,那就已经是对潼关一线晋军莫大的支援啦。
武关自古是关中的南大门。关中之所以称为关中,就是因为东有函谷关,西有大散关,北有萧关,南有武关。武关地界秦头楚尾,关中守军如果从这里直指南阳,那么东方就形势动摇;反之,如果外敌兵锋自此地进入蓝田,那么关中一带不免方寸大乱。
武关北临绝壁,东西南三方河水环绕。城东有四道岭,其中最险恶莫过吊桥岭,岭上只有一条小道,一侧是陡崖,一侧是深涧,只能容一骑通过,任你有千军万马,到了这里,也只能一字长蛇,蜿蜒蠕动。
别说只有5000人,就是有5万50万,遇到决意死战的守军,也很难有所作为。
但沈田子并不沮丧。
他认为武关虽险,却军心不固。
指着地图上的洛阳和潼关,说这两个地方丢了,武关守军最怕的不是正面有人来攻,而是关中不保,后院起火,遭到两面夹击。更何况姚秦自姚泓即位以来,兵变频发。中枢为挟制方面将帅,都将他们的家眷迁往长安。武关诸将挂念父母妻儿,眼睛都盯着关中方向,根本不会死心塌地在这里和武关共存亡。相反,我军偏师一旅,孤悬敌境,人人都知道如果不拼死力战,只能沦为有家难回的孤魂野鬼。双方兵心士气如此,武关岂有不下之理。
听起来是这么回事。
可是5000人浑身都是铁,又能打出几颗钉子,能在武关身上扎出几个眼?
别说武关四面根本没有摆开架势攻城野战的足够空间,就算真有,5000人爬四面城墙,攻击力稀薄,用不了一个早上,就会损失大半士卒。等底牌被看破,敌人倾巢而出之际,也就是这支军队进退失据、全军覆灭之时。
军中一个主簿告诉陈嵩,说军队出发后,太尉派人追送来一封信给沈田子,拆开后只有四个字:虚张声势。
陈嵩觉得这像是刘裕的风格,更像是军中揣摩臆测的产物。一则刘裕指挥作战,从来不搞这种神叨叨的东西,他习惯于战前把意图说清楚,之后你爱咋打就咋打,从来不遥制不干预。二则他不喜欢文牍往来,能嘴巴说清楚的,绝不动笔。
但沈田子的虚张声势的确做得很红火。
沿途村镇市集发布公告,言必称带甲10万,落款一口气署5个军主的名字;
派兵到村子里征粮,一张口数额就很大:10壮年男人吃饭,消耗惊人,要大家务必全力支持,等胜利后加倍偿还;
宿营时拼命多扎帐篷,多挖土灶,故意延长进餐时间;
茅坑也要挖;
进入大的集镇时,前锋走出人们视线后,绕到后队再度进入;
行军时马尾巴绑树枝,让尘土更嚣张;
从军中找了几个说本地口音的老兵,让他们冒充逃亡百姓,早早地混进武关,散播晋军如何兵多将广来势汹汹;
不断放出风声,说长安被围,命在旦夕,晋军主力即将南下拊武关侧背。
总之使劲浑身解数,恨不得撒豆成兵。
终于,在距离武关200里之遥的地方,一天早晨,传令兵跑来报告,说武关方向派来使者,要和晋军大将面谈。
显然武关方面得到那么多真真假假的消息,已经沉不住气,要打着来使旗号,抵近侦查一番了。
他们到哪了?
距营门10里。
谁先看见他们的?
斥候游骑。他们觉得不该放使者过来,特意扣住他,赶忙过来禀报。
沈田子听到斥候在10里外拦住使者,非常满意陈嵩给飞骑队出来的灵气。秦军派来的使者,应该是久经沙场的战将,行家看一眼,就知道水深水浅,要是让人家长驱直达营门才被拦住,那就只能证明晋军规模太小,警戒哨不必方那么远。
这10里地太宝贵了。
马上叫来陈嵩,让他派一个干练的幢主,带些人先去盘问来使,故意拖延时间,而后徐徐回来,以便营中有时间粉墨登场。
派去迎接秦国使者的幢主是绿豆。他挑选了100名身材高大的骑士,顶盔贯甲,腰弓髀槊,每人手持一面旗。使者被围在这旗幡和人马的云团中,又被前导骑士故意压住马步,像蜗牛一样慢吞吞前进。中间绿豆还叫停两次,说是昨晚三军大宴吃坏了肚子,要找地方解手,请使者海涵。
使者进入营门后,立刻有一名晋军士兵过来,说入营必须下马。他下马后,发现自己必须穿过一个由兵丁和旗幡组成的夹道,所有士兵都人高马大,一手持盾,一手持旗,如一堵人墙,将两侧景致挡得严严实实。
进入主将大帐,见到沈田子,后者向他介绍了在座5位军主。他当然不知道除了沈本人和傅弘之外,其余三人都是队主。使者暗念:有5位军主,总兵力应该不超过6万,所谓10万,应该是虚数。不过6万人也不是小数字啦。
坐定之后,使者说秦晋两国素无冤仇,不知道贵军为何悬师千里,自蹈死地,要和我们为敌?
沈田子说你们盘踞我们故都长安,怎么还敢说和我们素无冤仇?
我们的先君是从苻坚手里继承了长安,彼时你们放弃长安已经很久了。
苻坚窃取长安,冒犯天意,终于大败于淝水,你们浑水摸鱼,鼠窃狗偷,不明天意,未肯归化大晋,反而僭称帝号,继续践踏关中,现在北府兵北伐,你们亡国在即,也是咎由自取。
亡国之说,怕是言之过早。
长安路上,已无坚城;举目朝野,良将罕有,这不是亡国前夜么?
贵军虽得潼关,却止步不前,兵疲粮缺。将军自己,过不了武关一步。贵军看似风生水起,实则危机四伏,与其虚耗将士性命,不如知趣退兵。
沈田子听到这,不再正襟危坐,而是身子向后一斜,双手支在身后,一只脚架在案几上:
这就不劳先生费心啦!实话告诉你,我根本无需虚耗将士性命。我只需要把军队带到武关之下,堵住你们南逃道路。太尉大军已经困住长安,贵国都城撑不了几天。等我几路大军掉头会攻武关时,我要做的,就是收紧网眼抓俘虏。到时候依然少不了我断敌退路的大功一件。
帐篷里的“军主”们大笑起来。
使者脸色发白。想了想,单刀直入:
“我虽然不敢自称良将,但也略晓军机。贵军此番北进,全军也不过十来万人,且要集中主力攻取长安,将军所率,怎么会有10万人?怕是虚张声势吧!”
沈田子脸上再次浮出那种玩世不恭的笑:
“我要是告诉你我只有5000人,你信么?”
使者心说你太侮辱我的经验了,区区5000人敢劳师袭远,除非你带领的都是神兵。
沈田子坐直了,直勾勾盯着使者:
“你回去告诉你家主帅,要是有种,就出来和我列阵厮杀,堂堂正正决个胜负;要是吓破胆了,就老老实实深沟高垒,等着我来攻城,犯不着像个爬墙钻洞的贼一样,先到人家家里踩点。我有多少人,没来由告诉你,你只需要记住一句:我大晋北府兵,少则如针,专扎喉头;多则如斧,断你腰背。总归你们是死路一条!”
这一番话,如军阵森森,使者额头浮出一层细细的汗。
沈田子环视一眼帐内,说我们还有要事商议,不便奉陪,请使者自己用餐后回去复命吧。
几名士兵引着使者,走了很远的路到一座帐篷里吃饭。路上看到好几个方阵在操演,有的在练习开蹶张弩,有的组成长槊阵,使者注意到这几个方阵的军服颜色不一样。中途遇上骑兵穿过,使者站在路边等了半天,粗粗算了一下,骑兵不下3000人。使者按照南朝军力军制暗算了一下,觉得步卒无论如何不会少于5万。
他心不在焉地进入帐篷,发现酒菜已经摆好,就他一个人吃饭,却上了凉热8道菜。忍不住问士兵,行军在野,怎么如此奢侈。士兵说这已经是节省的了。我们那5个军主很难伺候,口味各不一样。为了省事,我们每餐都给他们准备好几十道菜。今天先生一个人吃,就只上这么多,请先生将就将就。
使者吃完饭,谎称要解手。士兵带他去,沿路正好要走过火头军的营房。使者发现满地都是灶坑,数都数不过来。一列三十几个大帐篷里,切菜和杀猪的惨叫响成一片,震耳欲聋。
等到了茅坑,发现茅坑也如星辰在天,不可胜数;臭气浓厚,难以抵挡。
他心事重重地告辞,走过帅帐时,发现有不下100人被捆绑着跪在地上,个个低垂着脑袋,最后面站着一列手持大斧的士兵。忍了忍没忍住,还是问了身边的士兵,说这些人怎么了。士兵犹豫了一下,说这些是两个斥候队的人,他们应该在50里和30里外发现先生,但他们一队在另一个营盘里喝酒,另一队找两个山沟露营睡觉,根本没有出去巡逻,结果先生走到大营10里外才被拦住,沈将军暴怒,决定全部处斩。
使者打了一个寒噤。
斥候活动半径大小,很能说明军队人数多寡。50里外还有斥候,这就绝不是一两万人的安排。“另外一个营盘”,应该不是虚言。而且,一动手就处斩上百人,也说明手头不缺兵力。
走出营门百步,他听到号角声响起,隐约听到咔嚓声,而后是一片号哭和哀求声。
头皮发麻。
两天后的凌晨,陈嵩带着飞骑队来到武关城下时,城墙上毫无动静。
居然城门也开着。
他不敢贸然行动,在门外足足徘徊了一个时辰后,选了一小队骑兵冲进门去。他已经下定决心,只要能试探出敌人的虚实,这些弟兄就是死了,也是值得的。
他等着城门突然关闭,等着喊杀声。
这些都没有。
过了一阵,那些弟兄全都囫囵回来了。
城里竟然没有一个秦军士兵的影子。
等陈嵩带领飞骑队穿过街市时,老百姓渐渐聚集路边,刚开始他们只是静静地看,后来窃窃私语,再到后来就笑语喧哗,等飞骑队走到关城最中央时,已经有当地长老带人托着酒盘子,车上拉着捆了四蹄的猪羊来迎接了。
很快,飞骑队走不动了,人们把他们围起来,在他们脖子上挂红色的绢帛,给他们手里塞鸡蛋和大枣,端着酒碗劝士兵们喝一口。
有人开始敲锣打鼓。
爆竹声响起来。
等沈田子带领其余3000多人进关时,他满耳朵听到的都是:
大晋朝万岁!
皇帝陛下万岁!
打进长安,活捉姚泓!
杀尽羌狗,光复华夏!
铁打的武关,就这样瓜熟蒂落,端端正正砸在了远征偏师的头上,让他们陷入幸福的眩晕中。而把这个铁疙瘩催熟成香瓜的,不是血战,而是一个诈谋。
所有人都喜笑颜开!
所有人都在弹冠相庆!
所有人都在拿秦国的使者开玩笑!
真该重重奖赏这个兄弟!
武关一开,剩下的就是一路走到潼关,和太尉的主力会师了。
至少在这万众箪食壶浆的一刻,没有人会想到:
他们踹破了房门,但房子并没有随之坍塌。
他们正在迎来一个巨大的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