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看着朱超石连汤带肉吃完一整只鸡,就着十来个胡饼消灭了两条烤羊腿,咀嚼速度明显放慢后,才徐徐开口:
“徐猗之的尸身抢回来了没?”
朱超石用手背擦了擦嘴巴:
“抢回来了,没有头。”
折了一个好苗子。
刘裕不想责怪朱超石。战场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百战百胜的将军,顶多是胜多败少的将军。为将者只能尽人力听天命,他相信朱超石是尽力了。端起一杯酒,递到朱超石手里:
“依你看,姚璞有没有可能兵出蒲坂,自北向南侧击我军右翼?”
朱超石端起酒一口闷掉,摇了摇头:
“假如我手头兵力充足,姚璞就算击败我,也不敢轻易南下。此战之后,他判断我们兵力有限,胆气就加倍了。假如姚泓征他南下驰援,他很可能会来。”
刘裕默默地点点头。一是因为朱超石分析的有道理,二是因为他配给朱超石的军队,的确人数很少。可同样人少,沈田子那边就闹得翻天覆地,从小胜到大胜,朱超石这边却铩羽而归。将军的战果,往往和脾性有关。朱超石勇锐有余,权变不足,不善于出奇,把这样的战将派到敌人主场,却不给他足够的兵,也算是主将失误。
拍了拍朱超石的肩膀:
“我要召集一个军情会,你不用参加了,好好睡一觉吧。”
朱超石眼神中掠过一丝惶惑。刘裕笑了笑:
“放心吧,不撤你的职。有的是仗让你打!”
朱超石羞惭地笑了笑。等刘裕出了门,他身子一斜。倒在地毯上,很快就鼾声如雷。
将领们今晚喝得都不少。而且都已经睡了,被请到行辕议事厅后,没几个清醒的。刘裕斜签在胡床上,手里玩弄着一把匕首,听副将向各位将领通报蒲坂战况。说到晋军战败吗,徐猗之战死时,犹如凉水兜头,半醉的将领们瞬间就清醒了。刘裕看到这帮人基本能坐直了,这才收起匕首。盯着每个人的脸看了一圈,最后指了指王镇恶:
“镇恶啊,你来说说当前态势。”
王镇恶站起来,走到刘裕身边,接过后者递过来的一根细木棍,指点着地图上潼关以北的蒲坂:
“当初太尉派石头去蒲坂,本意是牵制姚璞,让他没办法脱身来援助关中。假如双方只是对峙不交战,姚璞摸不清虚实。就只能力求自保,不敢有非分之想。现在石头吃了败仗,他会自然想到我军其实兵力有限,除了潼关长安方向。其余诸军尽是偏师疑兵。姚泓虽然败于峣关,却也知道沈田子将军那边也不是什么大军,自然也会通报给姚璞。如此一来,姚璞知道蒲坂一段时间不会有失陷之虞。也就敢于率军南下来增援关中。如此一来,我军右翼就有危险。我们当前。本身就堵了一个定城,缓急难以攻克;如果右翼再出现威胁,背后的鲜卑再压过来,我们就有全军覆灭的可能。”
刘裕站起身来,背着手走到议事厅中央:
“镇恶说的没错。姚璞打赢这一仗,秦心必然为之一振。仔细看敌我态势,只要姚秦能守住几个重镇,迅速集结起主力,并得到鲜卑援助,那么我们基本就是被困在一个囚笼之中。姚泓虽然不是什么帅才,但也不傻,他知道应该把这个囚笼加固。而我们要想取胜,就得趁着他还没有加固笼子,先打开一个窟窿钻出去。当然不是钻出去逃命,而是钻开一个通向长安的窟窿,杀开一条血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姚秦中枢,到那时囚笼自破,秦国自然解体。”
众将纷纷点头。自出兵以来,晋军前锋经历过潼关不克、军粮不济、援兵不至等诸多麻烦,虽然孤悬敌境,依然摆脱了覆亡之忧,拿下了潼关,等到了和主力会师。现在兵力充足,粮食无忧,蒲坂城下一次蹉跌,形势就骤然恶化。好像今夜的盛宴,自然成为分水岭,此前是乐极,此后是生悲。
刘裕话说得虽然严峻,但脸上的表情却依旧轻松:
“那么各位以为我们该如何打破姚泓的这个笼子呢?”
北府兵老人都知道刘裕的习惯,当他提问的时候,其实自己已经有答案了。他问你,不是真的向你求助,而是要看你有没有想。你不用担心自己说得不好,但必须张嘴,这个时候沉默不是金。
沈林子再过几个时辰就要率军去南线和沈田子回合,自己推算了一阵,抬头说是不是可以我军暂时不要南下,留下来和主力一起打破定城,单刀直入拿下长安。
刘裕摇了摇头:
“定城卡在咽喉上,不是单靠人多就能拿下。南线田子将军那边人的确太少,加之骤胜之后,容易骄纵轻敌,万一有个闪失,我军北线败于蒲坂,南线再添压力,左右翼都失去策应,主力别说打下长安,就是想自保都困难。你还是要去和你兄弟会合,三个队,一个兵都不要少带。”
几个军主和沈林子的想法差不多,听到刘裕这么说,知道多说无益,索性闭嘴听着。刘裕看了一圈,目光落在郭旭身上:
“郭队主,你说说看。”
郭旭一看军主们不吭声,却叫一个队主说话,一时有点尴尬。刘裕笑了笑,说在座的哪个不是看着你长大的,不必拘泥,咋想的咋说。
郭旭看了看地图,想了想刘裕说的笼子:
“末将没有深想过,不过太尉说要打破笼子,并没有说非要从正面打破。北边姚璞刚刚打了胜仗,应该还在休整,如果我们突然增兵打过去,他一定猝不及防。如果这一次拿下蒲坂。我们是不是就可以从北边迂回包抄长安,正面的敌人为了增援。也许就得后撤,定城也就不攻自破了。”
他说完。满屋子寂静。
寂静得让郭旭发慌。
莫非自己说得太幼稚了?
半晌,刘裕慢悠悠地说:
“各位老将瞧瞧,啥叫后生可畏。一个打铁的傻小子,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筐,从来没读过什么兵书,愣是能说到点子上!大家议议,看郭队主这个说法可行不?”
郭旭说完,诸位军主队主已经在频频点头,现在看刘裕已然首肯。纷纷表示赞同,只有王镇恶没有说话。刘裕看了他一眼:
“现在你是潼关前线主将,你怎么看?”
王镇恶说郭队主的大意是好的,不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路数,是个大将苗子。不过我倒是不主张直接攻击蒲坂。
刘裕目光烁烁:
“你不要说出来,应该主攻哪里,你我各自写在手心。”
满屋子的人顿时来了兴致。
主簿拿来笔墨,刘裕和王镇恶各自转过身去,在手心写下地名。而后转过身来。彼此向对方亮开手掌,两人顿时哈哈大笑。主将不知道他们手上写了什么,一片声地催促。
刘裕和王镇恶并肩转过身来,向众人伸出手掌。
两个人都写了一个地名:
香城。
刘裕递了个眼神。王镇恶点点头,拿起木棍指着地图:
“直接攻击蒲坂,固然出乎姚璞预料。但姚璞是秦国良将,不会惊慌失措。蒲坂坚城犹在。胜战之后士气高涨,一时半会儿拿不下。这样北线还是回陷入僵局,浪费了兵力。假如我们绕过蒲坂进攻香城,就是另一种局面。香城守将姚难是个庸才,要不是靠着家族势力,也做不到今天这个官位。如果我们派人去进攻,我预料他会撤守。拿下香城,我们就可以在北线志趣长安,这样北中南三线夹击,没有拿不下长安的道理。”
沈林子皱了皱眉眉头:
“王将军这个点子很好,只是从此地去香城,路途遥远,容易走漏消息,而且朱超石将军也走过这条路,秦军很熟悉地形,万一半路设伏怎么办?”
王镇恶胸有成竹地笑了笑,用木棍指向地图上一条弯曲的线:
“我走水路。”
众人看了地图,黄河正好从蒲坂和香城之间穿过,处于三不管地界,又能同时威胁两城,敌人不容易判明晋军意图。
王镇恶转向刘裕:
“末将走水路,还不止于要拿下香城。”
刘裕一伸手制止了他:
“你不要说完,留点给我说,要不让今晚上我都没有出风头的机会。”
众将哄堂大笑。
刘裕接过王镇恶手中的木棍,沿着黄河徐徐划过,最后在潼关拐弯,划到了渭河上。木棍沿着渭河向西,最后停在了长安北岸的一个地名。
渭桥。
“如果我判断没错,你是要在拿下香城后,派偏师陆路跟踪追击姚难,你自己带领主力沿渭河长驱直入,一口气打到长安北郊,把定城、郑城等姚秦重兵把守的要塞都撇在身后,置它们于无用之地?你这样水上来袭,完全出乎姚泓预料,他又没有水师,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从天而降。我说的对吗?”
王镇恶花开满脸,深施一礼:
“太尉神武天纵,末将这点小心思,尽在执掌之间。”
满屋子的将领们都知道这是个出奇制胜的好点子,看到刘裕等于已经拍板,都瞬间轻松下来。郭旭既喜于自己没有说错话,又钦佩刘裕和王镇恶的将略,兀自陷入沉思之中。
刘裕意犹未尽,转过身去看着地图,自言自语:
“书生们说过,孙膑喜欢批亢捣虚,这就是啊,这就是啊。姚泓啊姚泓,你要大难临头啦!”
半天回过身来,看到大家还坐着,把手一摊:
“怎么还不赶快回去睡觉,想再赖我一场酒吗?”
众人嘻嘻哈哈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