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谭先生显然是个爱干净的人,疲于奔命还没完了,临走前打扫一遍房子。除去厨房和茅厕,一客厅一书房一卧室,很适宜小家栖居。书房墙上挂着谭先生手书的十六个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字是行书,颇得王羲之笔意,小楷却是钟繇气象:“天道幽眇,我尽人力;流离万里,心怀故国。二公子卧薪尝胆,恺自当庶竭驽钝,死而后已。”这个人原来叫谭恺。文人多半骨头软,能固守节操生死不移的并不多见,这个谭恺看样子是要誓死追随桓家了。只不过桓温虽然一世英豪,篡权不成,在江东早已人心尽失,就算他还魂,也不见得能重振威风,更不要说他两个不成器、只能亡命异族、终老北方的孙子。谭恺这个“死而后已”,也就只能是在遥远异国寂寂无名
徐之浩候在长安东门,等郭旭一行人一到,立刻把他们引向汉人聚居的城西。郭旭出发后,陈嵩在这一片忙活了两天,找到了好几处不错又不贵的宅子,反复比较后决定租的这一家出门半条街有一个铁匠铺,就在郭旭去军营的必经之路上。陈嵩觉得郭旭一定喜欢在回家路上跟同行聊两句,甚至有兴致自己抡一会铁锤。
房东是长安城一家药店的老板,他另起大宅后,这座以前住的小院就一直在赚租金。此前的租客姓谭,也是江东人,桓温孙子桓道度手下的一个文士。桓道度、桓道子兄弟流亡姚秦。他跟着客居长安。姚泓出降,桓家兄弟和一大批江东流亡政客树倒猢狲散。一窝蜂跑去找长孙嵩,集体投奔魏国。这座宅子也就空了。房东说谭先生付的租金还够半年,你们就先住半年,之后再商量租金。
院子不大,但亦俗亦雅两棵树,一棵柿子,一棵梅树。梅树远没到开花时节,看上去姿色平平;柿子树却已经果实繁富、气韵雍容,满枝小灯笼再过个把月就要转成嚣张的红色,每个果子脸上都写着吉利二字。围着树是两圈花盆。月季过了花期,有绿无红,一派曾经阔过的沉稳;冬青滴翠,脸上涂了蜡,如乡村小家碧玉;菊花倒是红白粉紫黄开得兴致勃勃,细长卷曲的花瓣于斯文儒雅中有金戈之气。房子白墙青瓦。窗户新换了窗纸,贴上了“鹊梅登枝”“吉庆有余”一色热闹剪纸。屋檐下换了新的灯笼。
谭先生显然是个爱干净的人,疲于奔命还没完了,临走前打扫一遍房子。除去厨房和茅厕。一客厅一书房一卧室,很适宜小家栖居。书房墙上挂着谭先生手书的十六个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字是行书,颇得王羲之笔意,小楷却是钟繇气象:“天道幽眇。我尽人力;流离万里,心怀故国。二公子卧薪尝胆。恺自当庶竭驽钝,死而后已。”这个人原来叫谭恺。文人多半骨头软。能固守节操生死不移的并不多见,这个谭恺看样子是要誓死追随桓家了。只不过桓温虽然一世英豪,篡权不成,在江东早已人心尽失,就算他还魂,也不见得能重振威风,更不要说他两个不成器、只能亡命异族、终老北方的孙子。谭恺这个“死而后已”,也就只能是在遥远异国寂寂无名地“死”,渺如尘埃地“已”了。
小俏进卧室一看,床上并排放了两个枕头,被子却只有一床,显然郭旭的小兄弟们已经认定他俩很快就要拜堂成亲了。假如郭旭过了即将到来的这一关,拜堂成亲不过是脚跟脚的事,于小俏而言,越早越好。但如果他不能,这张床上就只能有一个枕头,甚至小俏会不会住在这里都两说。
徐之浩说太尉今天召集诸将议事,陈大哥没法来迎接你们,他已经替你告假了。陈大哥订好了一桌菜,郭大哥你看是到酒店去吃,还是让他们把菜送到家里来。小俏觉得身子骨困乏,不想出去,可是不知道郭旭怎么想。结果听到郭旭说孙姑娘一路困乏,需要早点歇息,还是让他们把菜送过来好了。小俏心头一暖。这个男孩子三大五粗,却果然有极其玲珑的一面。
郭旭这几个弟兄,平素在一起吃饭喝酒都是很放肆的,今天一体斯文。斛律征了解汉人的礼俗,知道小叔子对嫂子可以不拘小节,大伯对弟媳却不能不端正,而他比郭旭大,俨然就要有大伯的正经气象。疯子和绿豆也并非总是人来疯,在这个漂亮的嫂子面前,还是要显得礼数周到,所以吞咽虽如虎狼,胡说八道的一个都没有,一桌饭吃得温良恭俭让。等大家都吃完,端上茶水时,小俏站起身来向大家施礼:
“各位兄长,倘若没有各位,孙俏已经死在黄河边了,今天这顿饭,就算我借花献佛,感谢诸位救命之恩。改天孙俏会专设一席答谢。”
大家说孙姑娘你太客气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斛律征和绿豆忍不住相互递了个眼神。疯子刻意强调了一下,说对的,就要成一家人了。小俏朝他看了一眼,毫无嗔怪神情,却把疯子看得低下头去。
“我知道你们都盼着我和郭旭能成为一家人。不瞒各位,我愿意嫁给他。”
所有人脸上都露出兴奋的神情,除了郭旭满脸通红低下头外,其他人都攘臂咧嘴要大乐起来,却被孙俏接下来的话按住了:
“不过我和郭大哥之间,甚至我和你们各位之间,横着一堵墙,如果郭大哥能拆掉它,我明天就和他拜堂。如果拆不掉,孙俏自会离开长安,你们从此不会再见到我。”
所有人都冻住了。
郭旭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孙俏。孙俏目光柔柔地看着他:
“郭大哥你不要紧张。我这样做是为你好。”
众人更是摸不着头脑。斛律征喝了一口茶,被烫了嘴。往地上一吐,顺势说就不能先做夫妻后拆墙吗?
孙俏神情庄重。说这件事如果不说破,将来郭大哥会恨我。
郭旭正要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恨你。却被小俏的眼神制止了。
“各位兄长,今天你们都在,我请你们做个见证。今天我要留郭大哥住一宿。你们别往歪处想,孙俏虽然身子破了,心却是清白的,不会做不合礼数的事情。我是要让你们知道:如果郭大哥明天告诉你们他不要我了,我俩跑不到一条道上,那不是他无情无义,而是他有很大的难处。他的身家前程远远比我这个女子重要。但如果他告诉你我俩要成亲了,那就是说他已经准备和我同甘苦共患难,不后悔背上我这个包袱,愿意和我一起承受可能出现的不测。各位大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众人面面相觑,隐约明白这个孙姑娘的身世自有难言之隐。又被小俏脸上那股凛然之气所镇,不能不暗暗佩服。几个人同时抱拳,说我们愿意当这个见证人。
小俏说既如此,请各位大哥回去歇息。安静等郭旭的消息。
出门前,每个人都拍拍郭旭的肩膀,好像他留下是要被处决一样。斛律征一脚已经踏出门槛,又回来双手搭在郭旭肩上:
“兄弟啊。遇上好女人,身家前程算个屁,千万不要犯糊涂!”
郭旭傻傻地点点头。
他的确有点被吓着了。以他的人生经验。还无法逆料孙俏到底要说破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孙俏不是完璧,这一点对他已经不是问题。那还有什么东西,足够可怕到可以拆散一桩姻缘?
小院里安静了下来。
几只麻雀在树丛里叽叽喳喳翻飞打闹。夕阳投在一个个圆满的柿子上,给它们镀上一层金色。顺着风,隐约听到不远处寺庙佛塔上的风铃。
郭旭在屋门口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去。
小俏安安静静地坐在胡床上,见他进来,微微一笑:
“郭旭,你去帮我烧水,我要沐浴。”
郭旭一愣,“郭大哥”变成了“郭旭”,听上去更舒服。但屋子里现在只有他俩,沐浴似乎就有点语焉不详的。脸一红,不敢多问,出去到厨房烧水了。
小俏在卧室里沐浴,他在书房里发呆。哗哗的水声让他心神不宁。忍不住想象水中的小俏什么样,而后又骂自己淫邪。骂声还没有落地,思绪就已经钻出书房,穿过客厅,蜿蜒进入卧室,萦绕在那个脸如芙胸如玉的影子周围。
许久,听到小俏说郭旭你来。
万千胡思乱想,被这一声打散。他慌乱地走过去,感到一向坚实有力的步子今天有点发飘。
屋子里点起了一株香,迷幻的气息和女人的体香、脂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造成一种非常不真实的氛围,叫人不知道今夕何夕,此处何处。
小俏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床上,周身裹着郭旭那件旧的蓝色披风。
粉白的脸上有一片红晕,就像某种花瓣上渐渐过渡的天纵活色。眸子里有一种光,让整个人灿如星辰。从那片玫瑰色的双唇里,飘出犹如仙乐的款款声音:
“你来,坐这里。”
郭旭飘飘荡荡地过去,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坐在了床边上。
小俏静静地端详着这个也许会成为自己夫君的男孩子。换一个人,也许早就闯进来了,但这个人老老实实地呆在没有任何实质性格挡的隔壁,规规矩矩地等自己沐浴更衣完毕,整个人就像一个木偶,服从一个弱女子的提线调遣。这个乱哄哄的世道,这样的男人,万不存一。他已经有资格登堂,现在要看他是否值得入室。
“你是不是很想要我的身子?”
声音不大,却像雷声滚过郭旭的脑海。汗水顿时从脑门上渗出来。挣扎半天,自筹不能说谎,乃垂下头,双手扭着战袍的腰带扣,憨憨地说:
“想!”
小俏闭上眼睛,说那你为什么一直呆坐着。
郭旭更加慌乱,他内心那个已经一丝不挂的男人早已扑上去。但他自己却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良久,镇静下来:
“孙姑娘你不要考验我了。我是要正正经经地娶你。踏踏实实过一辈子,不是要这样不明不白的上床了事。”
这个回答。其实在小俏预料之中,只是独处一室,美色在前,郭旭还能压住自己的冲动,这份定力倒是出乎意料。这样的人,能成大事,纵然我不在乎他是否封侯赏爵,这些东西自会水到渠成地落在他头上。
拿了一方帕子,倾过身为郭旭擦掉额上脸上的汗。徐徐又问:
“那你是否真不介意我被阿薄干糟蹋过,还怀过他的胎?”
这个问题郭旭想过不止一次,回答得也痛快。假如我真的介意,今天怎么还会坐在这里。姑娘命苦,落在阿薄干手里,这不是你的错。假如我在他抓到你之前就杀掉他,姑娘也就不会受这份罪。可是话又说回来,姑娘若是没有这一劫,我也许这辈子都不会遇到你。姑娘你别介意。我不是说非得你受这茬罪才......
他正要慌里慌张地解释,却被小俏伸手堵住了嘴巴。
“你觉得太尉这个人怎么样?”
郭旭一愣,不知道话题怎么会拐到刘裕那里。不过这倒是不难回答。
“太尉是大英雄,也是个好人。爱兵如子。”
“太尉让你们干啥,你们就会干啥?”
“当兵的就得服从命令,太尉一声令下。那就是兵听将令草随风,我们指哪打哪。要不然怎么能灭了姚秦?”
“那太尉要是让你们杀自己人呢?”
“太尉没杀过自己人?”
“太尉在江南大动干戈不止一次打内战,这个不叫杀自己人?”
郭旭说这个是有。但那都是铲平祸国殃民的叛逆。
小俏脸上拂过一丝阴云,只不过郭旭没有捕捉到。
“那就是说,只要太尉认定祸国殃民的叛逆,叫你们杀你们就会杀?”
郭旭说这个自然。
小俏说如果太尉说我孙俏是祸国殃民的叛逆呢?
郭旭倏然一惊,说你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是叛逆?
小俏说你先别管我可能不可能,你就只管想,如果太尉说我是叛逆,要你杀掉我,你动手还是不动手?
小俏波光粼粼的双眼里瞬间噙满泪水,咄咄逼人的锐利透过泪水直刺郭旭。郭旭虽然迟钝,至此已经隐约意识到这个女孩子的身世非同寻常,而且和太尉之间有一种深藏未露的纠葛。从太尉对她的殷勤关照来看,他本人还蒙在鼓里。这个杀不杀的问题太尖锐,已经非郭旭所能驾驭,但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伤害任何人?
“问题是你无论如何不会是叛逆啊?”
小俏又急又无奈。这么会碰上这样一个不绕弯认死理的木头脑袋傻男人!
“我都已经说了,你先别管我是不是叛逆!你要回答的,是如果太尉说,听明白了没有,如果太尉说,军令如山地说我是叛逆,军令如山地要你杀了我,你会不会杀?”
傻男人总算听清楚了,但木头脑袋只绕了半个弯就卡住了。
“太尉又不傻,他怎么会认定你这样一个弱女子是叛逆!”
小俏叹了口气,深感爱上一个榆木脑袋要多费多少口舌才能说清一个浅显的道理。
“那么我来问你,如果是一个真正的反贼,除了他本人,他的家人是不是也要除掉?”
郭旭说国法好像就是这么定的,反贼要夷三族,老老少少死很多人。他说完,发现小俏的泪水已经从眼眶滚落到脸颊上。他顿时慌乱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做。犹豫片刻,拿起刚才小俏给他擦汗的帕子,笨手笨脚地擦掉了那两行泪水。
小俏说那么如果一个人根本就不是反贼,但却被说成是反贼,太尉要你去杀他全家,你杀吗?
郭旭瞬间就满脑子空白。一则他已经明白了小俏是说你们也许杀掉的根本就是无辜的人,你们的太尉并非纯然出于公心去指挥你们杀人;二则他已然感到小俏也许就是这种杀戮的幸存者。这些年江南内乱不止,当朝权贵们厮杀吞噬如虎狼相搏,多少高门大姓人家被灭门绝户,他们这些小兵小老百姓哪里分得清谁是谁非,只不过是遥遥地看一出出朝堂刀兵戏。但现在,戏里的一个角色就面对面坐在你面前,她的身子和你的身子只隔两层衣服,去掉这个隔膜,你们就会成为夫妻。伸手抹了一下额头,好像要把这梦幻一般的一脑门子官司擦干净。
“我要是知道人家是无辜的,断断不会下手!”
小俏睁大了眼睛,盯着这个不知道真傻假傻的男孩子。她遭遇的不幸,的确和郭旭没有瓜葛,但她也无从检验后者会不会如他自己所说那样行事。
“那你就不怕你的太尉杀掉你?”
郭旭咬咬牙,突然想起上次刘裕要杀掉陈嵩时,自己为陈嵩说情,也被刘裕威胁要杀掉,而自己宁死也不退步的情形。那种寒森森的感觉依然在脖颈上。想到这个女孩子可惜没见过那一幕,乃慨然直起身子:
“如果我郭旭认定太尉错了,自会跟他力争,哪怕他杀了我,我也不会退缩。以前我就这么干过!”
小俏看到他骄傲的眼神,心里涌上许多欣慰。有男人如此,此生值得托付。长吸一口气,坐直身子,像她无数次预演过的那样,盯着郭旭的眼睛,幽幽地问:
“如果我就是这样一个所谓反贼的女儿,全家被屠灭,只剩我一个,一旦被发觉就要砍头,你娶了我会误了前程,甚至可能丢掉性命,那你还会娶我吗?”
终于来了。
郭旭已经有所准备,但这个问题真正落下来时,他还是打了个寒颤。
“你怎么可能是反贼的女儿,你家不是商人么?”
话一出口就多余,明摆着是一个掩人耳目的谎言,此刻拿出来说,只能证明自己没有勇气直接回答。果然小俏理都不理,继续直勾勾盯着他。
郭旭摇了摇头,好像要把阻碍他正常思考的那些羁绊都甩掉:
“等等,既然你问我,我一定会给你一个答复,但请你先告诉我,你是哪个反贼的女儿?”
小俏冷笑一下:
“你都听说过哪些反贼啊?”
郭旭掰着指头,把他听说过的刘裕平定的乱臣贼子都举了出来:
“孙恩、卢循、徐道覆、桓玄、刘毅、诸葛长民,这些都是弄得动静很大的,另外还有本朝司马家族一些人,有的杀了,有的逃到秦国、魏国。”
小俏长叹一声,仰面朝天念了一声佛号,热泪滚滚落下:
“郭旭啊,你很不幸,爱上了一个反贼的女儿。”
郭旭无声,静静地等着。
许久,小俏稍稍平静了一些,拭去眼泪,冲着郭旭惨然一笑:
“我不姓孙。我是诸葛长民的女儿,诸葛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