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 柔弱胜刚强
下卷五十三章
赫连昌对姚灭豹这个人,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顶!点*!小说 www.23wx. com他承认此人有本事,但既然不是自己麾下,也始终没有哪怕一丝丝投靠的暗示,那他的本事就如同邻家老婆,再漂亮也是别人受用。
所以当他在熟睡中被唤醒,得知姚灭豹在这样一个奇怪的时辰来访,恼火大于好奇是很自然的。不过姚灭豹不是一个人,身后还有个孕妇,而这个孕妇自称是陈嵩妻子。
立刻睡意全消。
他和弟弟赫连璝不一样,后者对女人不感兴趣,而他喜欢的三样东西里,女人排在骏马和好刀之间。在他看来,这三样东西有某种相通之处,要旨是你是否能娴熟驾驭。他见识过不少漂亮女人,但一个漂亮女人,挺着大肚子,深更半夜穿越战场来找自己的丈夫,还有一员匈奴大将护送,这实在超出了他的猎艳阅历。心里暗暗叹息:这个女人的品相已经冠绝于他所有涉猎,只可惜已经被别人下了种。不过那张脸因为忧郁而更有凄婉之美,倒令他大起怜香惜玉之情,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陈嵩的结局。
薛梅儿看赫连昌的神情,已经心有乌云:
“请赫连将军准我去见我丈夫。”
赫连昌咬咬牙:
“你见不到他了!”
薛梅儿残留着最后一点希望:
“你们把他押到长安去了?”
赫连昌摇摇头,不说话。
姚灭豹无声地叹了口气。这场战争已经过去了,他很想见见陈嵩。不但是因为此人曾经放过他一马。更是因为天下之大,人杰难逢。英雄一席谈,胜读腐儒千本书。但看看赫连昌神情。就知道陈嵩确乎已经死了。这多少有点不真实,因为他永远记着池阳之战中,陈嵩率领精骑从高岗上飞下时那种风卷雷击之势,不能想象这样一个武功盖世的人,说没就没了。他本来站在距离薛梅儿三步之遥的地方,此时有意识地往前迈了一大步,唯恐薛梅儿会突然昏倒。
但这个女人直直地站着,直直地盯着赫连昌:
“你们杀了他?”
赫连昌很不喜欢这种被人逼视的感觉。他是很敬重陈嵩,也为他的死惋惜,可这股劲天黑前就已经过去了。战场交锋。生死在天,军人如果不是超脱,至少也是麻痹了。可是在这个女人面前,他竟然生出一丝愧疚。
不想多说,站起来做了个请的手势,领头走出帐篷。
亲兵举着火把,带着他们走了两百来步。
在两顶帐篷之间,停着一排卸了辕马的车子,每辆车上都蒙着牛皮。
亲兵拉下第一辆车上的牛皮。默默地走开了。
薛梅儿的双腿踩在云上。
牛皮下面,还有一张白布。掀开白布的一瞬间,她产生了一个错觉,好像他还活着。陈嵩的脸上没有伤。眼睛睁着,眉头皱着,是他不开心或者上虽然开心但打算损人时常有的样子。薛梅儿很熟悉。
她缓缓向下拉白布,预备看到身首异处。但看到的却是一个完整的身体。匈奴人已经剪掉了陈嵩身上的箭杆,洗掉了他身上的血迹。给他换了一件八成新的白色锦袍,乍一看这个人无灾无痛,只是和衣睡去而已。
但马上就发现了脖颈侧面的两个贯通伤,紧接着是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疤。
她轻轻触摸每一个伤口,似乎手指所到之处,那些伤口会消失,男人的身子会像传说中的息壤一样,自动恢复生机勃勃的青春光泽。
她的双眼是朦胧的,男人就躺在一阵雾中。
起来吧,你穿得这么单薄躺着,女人心疼。
但他不听话,就那么躺着。
男人的眼睛一开始没合上,现在更合不上。以前不是这样。他没有睡觉睁眼睛的毛病,只是累极了会打呼噜。今晚没有呼噜。这很不真实。
男人的嘴唇微微张开,女人觉得他好像作势要凑过来亲她。但每次亲吻,女人都闭着眼睛,不知道男人的嘴要接吻时什么样子,反正不会是一朵花,花不会带那么多胡子。
男人的胸脯又冷又硬。叫你不要睡,你偏要大冬天的睡在车子上。男人在外打仗的时候,女人枕枕头;男人回来,女人就枕他的胸脯,很温暖,很宽阔,很有弹性。
男人的手掌心上有好多老茧。应该不是今夜才长出来的,可这双手在女人身上爱抚过,女人怎么就没觉得呢?可能是女人那时候已经沉醉了吧。
男人的腿略略弯曲,好像伸不直。男人的腿很直,穿不穿裤子都好看。小腿上有很多毛,据说这就是他跑得飞快的原因。男人上马下马时,腿的样子迷人极了。可他今天既不跑也不上马,就那么弯着腿睡着。
男人两腿间的部分,现在很硬,但是一点也不温暖。男人硬起来的时候,女人就软成泥了,会喘息会呻吟的泥。男人硬过了也会软,那是因为他完成了使命,在女人肚子里种下了一个小精灵。
她的双眼是朦胧的。
她一遍遍念着他的名字,他就那么躺着,装睡,装傻,故意不起来。她不信他能沉得住气,就那么一直喊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是咸的,因为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了嘴里。
你起来呀,你起来,别耍赖!
天这么冷,你不跟我回去,那些坚硬的木柴我劈不开。你不跟我回去,早餐那一大锅粥,会剩下的。你不跟我回去,打雷闪电的时候,我往谁的怀里躲啊。你不跟我回去,孩子要学骑马,谁教他们啊。你不跟我回去。女人们在河边洗衣服,说自己家男人。我怎么接话啊。你不跟我回去,我买了好衣服。戴上好首饰,除了对着镜子,还能给谁看啊。
她絮絮地说着,轻轻地喊着那个咸咸的名字。
男人一动不动。
赫连昌穿得非常暖和,但脚尖已经开始发麻,这个女人似乎很能抗冻,在这里哭了那么久,还攀着马车不肯挪开脚步。良久,他轻轻地走过去:
“请陈夫人节哀顺变。还要为陈将军的骨肉保重身子。”
这句话点醒了薛梅儿。也就是这一瞬间,她抛掉了追随陈嵩而去的念头。死去的是一个陈嵩,即将新生的是另一个陈嵩,她是一个陈嵩的妻子,另一个陈嵩的母亲。如果她现在就离开人间,陈嵩就真的死了,死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留下。
委屈了这个孩子,再这样一个寒夜。一直陪着母亲,和她一起冷,一起苦,一起在绝望中煎熬挣扎。
徐徐站起来。转身面对赫连昌:
“赫连将军,我要带走他。”
赫连昌摇了摇头;
“夫人要带走陈将军,按说我不该阻拦。不过你们汉人讲究入土为安。此去江东路途遥远,鞍马颠簸。怕是不利于陈将军安息。赫连昌敬重陈将军,已经派人去长安买上好棺木。原本就是要厚葬陈将军的。更何况……”
姚灭豹已经想到赫连昌要说什么,但自己不好插嘴。果然,赫连昌犹豫了片刻,该说的还是说了:
“有人痛恨陈将军,也不肯放过你们,而我也没法制止。如果他们追上你们,对陈将军有所亵渎,那岂不令人痛心?”
薛梅儿并不知道赫连昌和赫连璝之间的暗战,但陈嵩遗体被亵渎,却是不难想象,而这断断不可容忍。略略沉吟,说那我就在这里火化他,带他的骨灰走,还有他那八个弟兄。
匈奴兵七手八脚地架起柴火,预备把九人的尸骸抬上去。薛梅儿跪在丈夫身边,贪婪地看着他的脸。再过一会儿,这张脸就要永远消失了。
有个苍老的声音低低地喊了一声夫人。她回头看,是一个匈奴老兵。老兵说陈将军的身子是我给洗的,我在他身上找到这个。
说完递过来一个小锦囊。锦囊被血浸透,已经看不出原色,中间有一个洞。她解开锦囊,发现里面正是自己的那一缕头发,一半已经被箭头切断。她冲着老兵笑了笑,说谢谢你,眼泪跟着滚下来。这缕青丝已经长不回去,一如人死不能复生。它应该留给陈嵩,跟他的身子一起火化。它乌黑的灵魂,是要跟着陈嵩走的。它就像是一个信使,让他的灵魂时时记住她的颜色、气息和味道,直到有一天,她和他再度团圆。
火舌窜起来,磨碎九个躯壳,捂暖九个灵魂。夜空被映红,恍如饯行夜宴。
每个人的骨灰里,都有很多箭头。士兵要用钳子把它们检出来,被薛梅儿制止了,在箭头还有余温时,她拿出其中一枚,贴身藏在怀里。一瞬间,她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不是为了两个孩子,她可以把这个东西扎进自己的咽喉。
等待车马时,赫连昌小声地问姚灭豹:
“姚将军派个人护送就好了,为什么要亲自送她来?”
姚灭豹心里滚动着一个巨大的声音:因为她是羌人羌人羌人羌人羌人羌人,因为她是皇妃皇妃皇妃皇妃皇妃皇妃皇妃,但说出来的只是淡淡的一句:
“都是战将,假如我有一天抛尸战场,我的妻子能有这份胆气来为我收尸,我也希望敌方将领能送她一程!”
赫连昌点点头,说剩下的你看着办,我回去睡觉了。
薛梅儿坐在马车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革囊。陈嵩的骨灰在里面,还有余温,恍如男人离去后的被窝。
他们离开匈奴大营不久,就听到身后鼓角连天响起。姚灭豹想到赫连昌的话,知道赫连璝不肯唾面自干,已经要勒军追击了。
顾不得薛梅儿有身孕,叫驾车亲兵跑到最快,一路颠簸、一路烟尘,跑到即将日中,终于把人送到谷口郭旭手中。郭旭是他的敌人,他不能告诉对方赫连璝要追上来,但他可以暗示:
“郭将军。此地不必再守,走得越快越好。只是前路还远,不要顾头不顾尾!”
下马走到薛梅儿车前:
“夫人一路保重。恕姚骥不能远送!”
说完转身走开,没走几步,听见薛梅儿在后面叫他的名字,回头看见她拖着笨拙的身子跪在地上,向他深深磕头。
姚灭豹不忍再看,打马跑开。
他曾经煞费苦心要击败晋军,要在战场上证明自己的将略。他做到了。要不是他谙熟长安周边地理,赫连璝不可能把晋军围困在密林中,陈嵩此刻应该还是阳间一人。陈嵩之死。是他胜利的一部分,他最终挫败了这个池阳之战中的劲敌。可是,他纵然足智多谋,又怎能预料到这个敌人死去,意味着一个羌人姐妹坠入深渊,而她又恰恰是羌人皇帝的女人。羌人军官姚骥没有能力保卫皇室,保卫皇帝的女人,在羌人国度覆亡之际自求多福去了,日后又亲手在皇妃命运的冰雪上撒了一层霜。
第一次发现战争带来的荣耀也可以瞬间蒙上一层灰。
回到营里。部将发现他阴沉沉的。没人敢问他为什么。过了一阵,传令下去,大军向东,将营房堵在谷口。没有他的命令,不得移动半步,也不许任何人通过。
这是一个奇怪的命令。因为他们已经无仗可打,将士们都盼着到长安去领赏。而后把赏钱洒在那个花花世界,把种种战争浮财带回到大夏老家去。
但是他那样阴阴地下令。没有人敢问为什么。
他在帐篷里悄没声息地喝酒,吩咐亲兵,西方有人到营前,立刻禀报他。
所以当赫连璝一马当先冲到时,发现路上横着一座大营,大营门前横着姚灭豹。令他奇怪的是,这人见到三皇子前来,竟然毫无下属礼节,不但不下马,而且横槊马上,隐若敌国。
赫连璝说姚将军昨夜护送美人辛苦啦。
姚灭豹立刻就明白赫连昌营中有赫连璝的耳目。这兄弟俩,为了夺嫡,都没少做手脚。不过随它去,赫连家族两只狗争骨头,于我羌人姚骥何加哉?
“三皇子斩尽杀绝,穷追不舍,辛苦啦!”
赫连璝看话头不对,不想浪费时间,皱着眉头说姚将军要是有余力,跟我一起追击晋军,功劳少不了你的;要是疲乏了,可以让开道路,我要去取朱龄石人头!
姚灭豹以前只是看不上赫连璝,今天有点恶心了。伸手从怀里掏出赫连昌的手令:
“姚骥手里有大皇子的手令,要我放晋军过去,不得阻拦。三皇子要追击,这就算是阻拦了,姚骥不能从命!”
“姚骥”而非“姚灭豹”,赫连璝听得很别扭,但他无暇多想这些,因为此人拿赫连昌来挡他,是更不可饶恕的。
“我哥哥和晋军有约定,那是他的事,我不管!你若是不识时务,事后我会一并奏明陛下,治你们通敌之罪!你昨夜擅离职守,护送陈嵩老婆来来往往,已经是大罪,加上今天阻挠我追歼残敌,砍十次头都够了!”
姚灭豹笑了笑:
“三皇子,做人要讲诚信。陈嵩说放你就放你,没有丝毫迟疑。你又何必事后卷土重来,苦苦追杀呢?”
赫连璝被戳中伤疤,脸顿时红得像猪肝,拔剑一指姚灭豹:
“羌人降虏,竟敢出口讥讽,难道我以皇子之尊,就不能斩你狗头吗?”
他没有意识到此话一出,姚灭豹身边那些羌人官佐都沉下脸来。池阳之战,灭豹营遭重创,羌人折损大半。生下来的人,孤悬在匈奴军中,更为抱团。现在赫连璝公然出口羞辱他们,他们虽然不能立刻回骂,但已经在暗暗切齿。
姚灭豹倒不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你若是有这本事,只管来砍,我脑袋恭候。”
不惟“三皇子”换成了“你”,长槊也指了过来。
赫连璝立刻意识到姚灭豹今天换个人。他的确很乐意砍掉任何一个拦路者的脑袋,但自筹绝不是此人对手,乃向后退一步,一扬手:
“对面三军听令。姚灭豹目无皇子,势同反叛。谁拿下他,拜爵封侯!”
那边毫无反应。
不要说羌人军官。就是匈奴人也有一个常识,那就是姚灭豹这样的大将,受命于皇帝而非皇子,是不是反叛,要由赫连勃勃裁决,而不是他的儿子。
赫连璝见指挥不动姚灭豹所部,腮上肉跳,回身大叫:
“给我上,拿下姚灭豹!”
跟在他身后的官佐面面相觑。无人上前。情势很清楚,谁要是纵马上前,谁就是挑起自家人火并。赫连璝到他父皇面前陪个罪磕个头,就可以大事化小,其他人可就没这么轻松。能在他头上砸个包的石子儿,就是能压垮其他人九族的一座大山。
赫连璝其实也是纠结了一夜。陈嵩死了,他的耻辱心本来已经有所平复,辗转一宿,天快亮时睡着了。但是没睡多久就被叫醒。安插在赫连昌营中的心腹传来密报,说姚灭豹护送陈嵩夫人来,焚化了九个南人尸体,带走了骨灰。他的火瞬间就被点燃了。他被绑架这件事。赫连昌居中当好人,最后竟然成了最大受益者。这个滑头,为了打击自家兄弟。竟然不惜和晋军眉来眼去!有个约定无可厚非,等自己脱身后。完全可以撕毁约定追上去,杀南蛮一个片甲不留!历史上干大事的。有几个说话算数的!刘邦和项羽有鸿沟之约,不也是追上去斩草除根吗?这还不算,居然还给姚灭豹一个手令,要他放过晋军!
没有别的解释!如果晋军被消灭了,赫连璝的耻辱也就抹平了。如果晋军留着,人们就会说这个有损于全胜的缺憾,是大皇子为了救三皇子而言出必行所致,而三皇子之所以需要救,是因为他光着屁股被按在被窝里,身边还有一个男宠。他那个数万人的大营,敌人轻松潜入,更证明他统军无方,御众儿戏,是一根提不起来的烂面条。
晋军不是不可以放过!但既然晋军被自己人用来打击异己,那么就绝不放过!不仅如此,他一定要让父皇主持公道,说说匈奴皇子该不该对南蛮如此宽大无边!
他以为姚灭豹应该是积极追杀的,因为到此为止后者还没有捞到此战的一点点油水。大皇子既然有手令,那就不能不虚与委蛇,但三皇子本人到门口,难道不是借此出手的最佳理由吗?
可偏偏是这个姚灭豹,竟然如此强横,好像死了心要替晋军断后。
他看不懂。
两支匈奴军队,对峙大半天。到日中时分,赫连璝派回去的人带来了赫连昌的口令:
前令撤销,姚灭豹是否愿意追击,可自择,但务必让开通道。
这件事的汁水,赫连昌已经榨干,犯不着为了一个姚灭豹公开和弟弟决裂。
姚灭豹悲哀地摇摇头,继而一笑,回头向三军下令:
“赫连昌的命令,匈奴人不能不服从,羌人姚骥不能再服从;所有羌人,愿意服从此令者,呆在原地;不愿者,到我身边!”
这番话的含义再清楚不过。以姚灭豹为界,两支匈奴军队立刻向两边退走,伴随着人们惊讶的议论声。留在原地的羌人大约五六百人,稍稍犹豫,大部驰入匈奴大军,留下全部军官和百十名士兵。
姚灭豹看了身边人一眼:
“各位对不住,跟着我没有荣华富贵,混到今天这个地步。”
没有人说话。
赫连璝一声令下,匈奴人蜂拥而至。不要射箭,要抓活的,要让陛下亲自定他们死罪,要车裂他们腰斩他们凌迟他们。死人无法指控,活着就可以攀扯,哪怕攀扯的是大皇子。
但这只能死更多的人。
羌人操着羌语咒骂厮杀,匈奴人操着匈奴话咒骂厮杀,没过多久,还骑在马上的只有姚灭豹一人。
匈奴人改变战术,不再跟他格杀,因为那正是他最擅长的。他们把马匹紧紧地挤在一起,人手一张盾一根槊,密密地压向中心,包围圈越来越小。
在即将被密集的槊尖锁住时,姚灭豹大喊一声:
“陛下,臣姚骥尽力了!”
包围他的匈奴人不明白他说的陛下是姚泓而非赫连勃勃,觉得这句话委实奇怪。他们看到这个扔掉御赐“姚灭豹”名号,自称“姚骥”的羌人将军倒转长槊。猛地将槊尖刺向自己的咽喉。一股血喷出来,越过马头。溅在地上。姚骥一手攥着槊,一手扶着鞍桥。将这个姿势保持了一小会儿,终于倒下马来。
赫连璝疯狂地挥舞着弯刀:
“不要停,踏过去,踏过去,把他给我踏成肉泥!”
骑士们策动坐骑原地打转。
大地还没有解冻,姚骥无法融入坚硬的土地,他的血肉碎片在地上摊开。
赫连璝摘下酒囊猛灌几口,声嘶力竭地下令:
“所有羌人,列队!”
羌人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他们刚才没有跟着姚骥一搏,此时更没有一搏的可能。在匈奴人的诅咒、冲撞和挤压下,他们扔掉手里的兵器,下马集中在空地上,脚下是那些羌人的血。
赫连璝接过一根狼牙棒,纵马冲进人堆,恣意挥舞。他的骑兵如法炮制。
等狼牙棒上缠满血肉、他的战袍染满血迹时,他内心的屈辱终于消散了许多。
扔掉狼牙棒,拔刀向前一指:
“叛羌已除。都跟我去杀南蛮!”
他知道最佳的追击时机已经过了,但哪怕只能逮住一小支后卫部队,他也要追上去。刀上必须沾血,必须沾上南蛮的血。不如此他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大夏和大晋之间的争斗结束了,但他个人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穿过峡谷,狂奔两个时辰。没有见到晋军的踪迹。第一个劝他返辔的人被他狠狠抽了一鞭子,第二个若不是躲得快会被砍掉拉住缰绳的手。人们苦不堪言。但只能继续追击。到了太阳快偏西的时候,他们冲到潼关城下。发现这里已经没有晋军一兵一卒。赫连璝叫幕僚写战报给赫连勃勃,声称他率军苦战攻陷潼关。稍作歇息,立刻出潼关继续追击。他在前头有多窝囊,此刻就有多昂扬。前锋在路边抓住了一个掉队的晋军士兵,抽了几鞭子,这个兵说晋军分两路走了,朱龄石带主力向东,好像是去晋军王敬先占领的一个要塞,还有一支小部队向南拐了,郭旭带着。
赫连璝稍稍迟疑,决定要抓就抓大的,发誓要擒拿朱龄石,但他也不肯就这么便宜了郭旭,乃分出一千骑兵,由亲兵统领,南下猛追。
郭旭身边,将只剩斛律征和徐之浩,骑士勉强三百。全军抵达潼关时,潼关守军撤走已经两天了。朱龄石原本指望在这里歇歇脚,但友军没有踪迹,百姓闭门不出,粮库空空如也。忠于大晋的老百姓要他们赶紧走,因为已经有不少匈奴人化妆潜入,藏在城内各处。朱龄石判断赫连璝一定会反悔,马上就会尾随追来,届时内外受敌,捉襟见肘,乃决定立刻离开。他不想让薛梅儿和小俏再担惊受怕,决定分出脚力好的马给郭旭,要他立刻走小路去洛阳。他自己带领主力,大张旗鼓向东,吸引追兵注意。东去有王敬先堡垒,易守难攻,可以休整待援,只要他到了那里,赫连璝就无计可施了。
追击郭旭的那支骑兵跑到夜色沉沉时不能再跑,商量了一下,决定就地宿营。明早再追一个时辰,如果到那时还不见晋军踪迹,就掉头回去。
骑士们非常疲惫,枕着马鞍睡得很深。有个亲兵尿急,撒完后回来摇醒身边一个兵,说他隐约听到了孩子的哭声,要不要过去看看。那人睡得迷迷糊糊,说赶紧睡,荒郊野外的,别吓唬人。
亲兵接着睡。明明听见孩子在哭。他踢醒了另一名亲兵,拽着他往前走,就在他们宿营地的旁边,隔着一个小山包,他看到了另一个营地。月光不明,但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此时可以看到有很多人席地而睡,人群中有一辆车子,孩子的啼哭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他从山包上摸下来,叫同伴赶紧去叫人,自己接着监视。就在这时候,晋军的几名暗哨包抄过来。两名亲兵跳起来,一边和敌人格杀,一边大声报警。
郭旭冲过去,干脆利落地干掉两名匈奴兵,看到不远处已经亮起无数火把。立刻叫斛律征带领两百弟兄护着车子离开,他和徐之浩带领其余弟兄断后。
车子走出去不到二里。右轮陷入一个坑,猛烈的撞击折断了车轴。险些把薛梅儿抛出去。斛律征立刻叫两名骑士让出马匹给两个女人,但她们本身就不善于骑马。怀里还要抱着孩子,根本就跑不快。郭旭和徐之浩在匈奴兵迅猛攻击下,根本无法稳住战线,只能且战且退,很快就赶上了斛律征那一队。
好在暗夜之中,道路狭窄,匈奴人没法两翼包抄,只能平推着往前赶,杀到天亮时。郭旭身边只剩下五十多名骑兵,另外还有二十来个弟兄死了坐骑,只能步战。此时郭旭才发现,他们在黑暗中边打边走,已经错过了拐上大路的岔口,现在他们前方横着一条河,不算很宽,但马匹跳不过去,水流也很急。徒涉想都别想。
一千匈奴骑兵,此时也已经损失过半,他们也看到晋军的处境,决心把他们全都赶到河里去。天亮了。匈奴人的弓箭准头有了用武之地,步兵弟兄围在两个女人周围做肉盾,在骑兵掩护下。沿着河岸往前跑。
剩下只有十来名骑兵时,徒步跑在前头的步兵弟兄突然狂喜地大叫起来。
桥!
河上居然有座桥!
其实是三块木板。搭在中间一座石头桥基上,不知道踩踏了多久。风吹雨淋了多久,木板已经开始朽坏。郭旭目测之下,怕这几块板子撑不住骑兵,乃冲到锋线上,挥舞铁槌,击毙几名匈奴兵,吓退余众,叫弟兄们立刻下马过桥。只要人到了对岸,立刻把木板拆掉。
但匈奴人紧紧地逼过来,如果没有人挡着,他们也会下马过桥。郭旭跳下马来,扔掉砍缺的长剑,从一名弟兄手里要过一把长槊,像铁塔一样,堵在桥头上。弟兄们都已经跑过桥去,这边只剩下他和斛律征、徐之浩。
斛律征,你格杀不及射箭,你到对岸去掩护我们。
斛律自嘲地摇摇头,拎着弓跑过桥去了。
不等他打发徐之浩,后者先说话了:
“郭大哥,你不要和我争,我没有家小!”
郭旭不吭声,也不挪动步子。
徐之浩看了一眼对岸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跑的两个女人,幽幽地添了一句:
“已经有一个寡妇了,别再添一个!”
郭旭一咬牙,跑到河对岸。斛律征已经找了块大石头躲起来,箭袋从身上解下来摆在地上。他的位置恰好在桥的侧翼,射击上桥的敌人毫无死角。
匈奴人扑了上来。徐之浩的铁槌在他们头上飞舞。
他们不怕死,一**地涌上来。
徐之浩一步步向后退。
第一个踏上桥板的匈奴人被斛律征射落水中,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郭旭焦急地回头看,看到弟兄们已经跑远,稍稍心安一点,他挥舞着双手大声喊;
“徐之浩,撤下来!快撤下来!我们拆桥!”
他知道不少匈奴人都懂汉话,但他已经顾不上掩饰意图。
徐之浩立刻转身后撤,试图抢过来的匈奴人一个接一个被斛律征射中。
徐之浩跑到桥头,撇下铁槌,弯腰去抬木板,郭旭上前帮忙,此时他们才发现木板这头深深埋进土里,根本抱不起来。不要说他们已经精疲力竭,就是气力饱满时,也休想撼动这些看似衰朽残破的木头。
徐之浩顾不上拿铁槌,冲到桥中间,团团寻觅一圈,瞅准木板最朽烂的地方狠狠地踹,没几下就将中间那块板子踏断,就在他要踏边上那块板子时,匈奴人的一支箭射穿中了他的后背。
郭旭看见徐之浩的动作突然停了一下,而后加速踹起来。第二块板子更结实一些,他连踏七八脚,终于将它踏断,中间后背上又中了两箭。假如匈奴人知道当初斛律征射中徐之浩胸膛都没能射穿他岩石般的肌肉,就不会奇怪这个人居然能背着三支箭干体力活了。此时徐之浩已经血流满背,没有一丝气力了,他抬起腿,艰难地往回走。郭旭正要迎上去,眼睁睁看着一支箭从后面钻透了徐之浩的腿。
这个大块头的兄弟傻傻地笑了一下,缓缓地跪倒在桥上。
郭旭大叫一声要冲过去,脚一踩上木板,木板就往下陷。抬眼再看对岸,匈奴人正沿着没有断掉的那块板子,慢慢地挨过来。他走到徐之浩跟前,犹豫了一下,还是举起弯刀要砍徐之浩的头。他打了个晃悠,赶紧恢复平衡,重新举起刀来。
郭旭大喊斛律征射死他射死他赶紧射死他。他没有听到弓弦响。回头一看,斛律征垂头坐在地上,手里的弓弦已经拉断。
他已经失去了菜虫、绿豆、疯子,刚刚失去陈嵩,现在眼看就要失去徐之浩。他眼看敌人要砍下兄弟的人头,却什么都做不了。
匈奴兵的刀已经举过头顶。
这时所有人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住手!”
郭旭回头一看,小俏站在一道矮坡顶上,向前伸出手,好像这样能制止眼前的杀戮。郭旭从来没有见过小俏比这时候更像女神而非女人。
匈奴人楞在那里。
他们从来没有在战场上看到过叫停厮杀的女人。
小俏走下来,一把推开试图拦住她的郭旭,一直走到徐之浩身边,用自己的身体遮住他,苍白得像玉雕一样的脸几乎贴着匈奴人的刀尖。
“杀了一万多人了,还没杀够吗?我们有冤有仇吗?杀来杀去,流的都是平民百姓的血,成的都是达官贵人的功!你们这样砍来砍去,赫连勃勃高兴,刘裕高兴,你们的父母妻儿会高兴吗?你们除了一身血债,能攒下什么?匈奴弟兄们,这几个人都是我的亲人,我拿我的命来换他们的。来呀,你砍吧!”
那个匈奴兵看了看小俏,又看了看手中的刀,徐徐地垂下手。
在他身后,匈奴人中掠过一阵窃窃私语,人们纷纷把刀插回刀鞘。
郭旭看呆了,不知道是什么魔力席卷了敌人。
一名匈奴军官站在河对岸,一手捂着心口向小俏鞠躬:
“郭夫人,你和郭将军到过我们大营,我们这里不少人听过你唱歌。贺兰山,如画屏,匈奴女儿泪如倾,我们喜欢!走吧,不杀了,你们和我们都死了太多人,我们不杀了!”
小俏深还一礼,弯腰去扶徐之浩。
郭旭呆呆地看着他们小心地走过来,恍如梦中,不敢相信生死祸福,就在女人一番话中决出了。
徐之浩过了桥,回头看了看放下屠刀的敌人,艰难地问了一句那个军官:
“放过我们,你回去怎么交代?”
军官不回答,扬声勒军,说给部下听,也说给敌人听:
“我们追上晋军,大杀一阵,但晋军援兵赶到,我们只好撤回去了!”
匈奴士兵们扬声应和,竟然有一丝欢愉。
军官在马上向徐之浩挥挥手,调转马头,麾下军去,转眼消失在远方。马蹄所到之处,一路全是尸骸。
郭旭和斛律征搀扶着徐之浩往前走,走了二三里地,碰上回来接应的弟兄。徐之浩太重,大家轮流背着他走,每个人只能走百十步,每个人脚后跟上都有他滴下来的血。第二次轮到郭旭背时,徐之浩气息微弱地要郭旭放下他。郭旭说你别说话了,坚持一下,往前走会有人接应的。
他们一步步挪到日中时分,终于在南方地平线上看到一小队骑兵。
他们遇到了洛阳北郊邙山大营里派出的游骑。
郭旭快走几步,拍了拍趴在一个弟兄背上的徐之浩;
“之浩,再忍忍,马上就能有郎中了。”
徐之浩没有回答。
他就那样趴在同袍背上,永远地失去了气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