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了一会,展子虔有些累了,杨素颜命侍女赶紧找了个胡凳让师傅坐下,苏游自然是七手八脚地要上前帮忙,只是却又半天也帮不上什么。
“看横波之画,人已呼之欲出,何不补上几笔,完成了它?”郑法式却提议道,说完这话,却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
古人做画都是要关起门来的,免得技艺被人偷学了去,如今郑法式竟因好奇而对苏游做如此要求,实在是有些越礼的;不过郑法式一下却又释然了,明显是苏游不告而入,越礼在前的。
苏游倒是没这种觉悟,以前他在家里或是学校里写字作画,往往是旁边看的人越多越来劲;前提是观众也得有观众的觉悟,不要外行七手八脚地指导内行的,那样最令人讨厌。
“不如郑兄自去绘画,游另做一副如何?只是……”苏游实在不好说作画材料竟是木炭,反倒是小九乖巧,苏游低语吩咐了几句后他便找了几段木炭出来;在杨素颜和展子虔不可思议的目光下,苏游做贼心虚似地默默在殿内找了块散落的木板,又将纸固定了上去。
站在了画板前,苏游开始布局,着手开始作这副《郑法式作壁画图》,一切都是素描的定式,苏游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而入无人之境,半个时辰过去,画将做完时,苏游才发现杨素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后,后者眼睛睁得大大的,显然是一脸的难以置信,站在一边的展子虔也是不住地点头。
虽然画面上只有郑法式的一个背影和大殿壁上的壁未完成的壁画,可任谁也能看出这背影就是来自郑法式的,并且,此刻的他高度集中于创作,心无旁骛的姿态更显专注而充满灵气。
最后的签名当然是“南海横波”,铁画银钩间也足能表现出苏游的硬笔功力来。
“久不动作,竟生疏了,展公见笑了。”苏游放下木炭,看着满是黑灰的手,苏游苦笑不已。谦虚还是有必要的,尽管苏游从没如此认真地画一回素描,也从来没发现原来自己竟然还能画得如此有模有样。
“不错,很不错,这是极好的。这一副就送给老朽如何?”展子虔连说夸了三句,老家伙看到了新的技法,似乎同时看见了一条通往新世界的路。他的见识和技艺似乎在随着苏游作画的过程而成长,竟有些迫不及待地要回家尝试这样的画法了,当然,能有一个好的参照自然更好。
“不敢不敢,小子也正想求一副展公的大作呢。”苏游的确有些受宠若惊,自己的画作不过是初级水平,竟能得一宗师级别的人物垂青,兴奋之余更多的却是忐忑不安。
“这又有何难。横波有暇时,只管来寒家取去便是。”展子虔云淡风轻,就像是苏游原本只是想去他家拿两颗大白菜一般。
苏游很想说择日不如撞日的,但想着即便得了他的画又能怎样?收藏吗?——当一个人决定开始收藏的时候,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就是一种标志了,——首先标志着生存能力,其次标志着生活品位。毕竟,这是文化消费而不是生存的必须。
难道还能卖掉?显然这做法太掉价,至少杨素颜会看不起自己。
额,怎么开始在乎别人的感受了呢?苏游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何时杨素颜与侍女已经扶着展子虔走出了大殿,又上了马车。苏游发完了呆,也并没向还在作画的郑法式打个招呼,竟自慢慢地踱出了殿外,招呼着小九,向院外走去。
苏游站在枣树林中,太阳斑驳地直照到身上,他只感到这天气是不同寻常的热,又感觉身上的确是有些乏了,哪还有半分赏花的闲适?
两人出得崇善寺,向东市而来,直到看见一处酒幌时,苏游才发现肚子早已饿了。
苏游很自然地走进了小店,随即要了两份小菜和二两黄桂稠酒;小九在半推半就里也上了桌,又叫了碗汤饼(面条),两人便跪坐着默默地吃着这不知算是午饭还是晚饭的小食。
一喝这酒,难免使得苏游又有了那种要改进茶酒的决心,但他的脑中很快又闪过一丝责备,儿子生死未卜,自己却计划的是怎么享受生活了?自己还是人不是?——还是早些找到儿子才是,但这个时代毕竟是没有报纸,甚至连印刷术都还没发明出来,根本无法登“寻人启事”啊。
百无聊赖里,苏游又看见隔壁桌子边坐了几个穷书生,在那旁若无人“之乎者也”,他又不禁暗道,“不知科举考试都考些什么内容呢?”
“哪有懂得儒礼,读书很多,却又不得志的人呢?”苏游想了想,还是问起了小九。
“当然是离此不远的士子街啊,每间客店里都住满了这样的人。”小九答完,又觉得苏游这问题很莫名其妙。
“我是说那种比较老的,被罢了官,生活窘迫,可能永不录用的那种。”苏游说完,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描述孔乙己或是范进那类的人,连自己都笑了起来。
“有啊,前面的永宁里就有一落魄的名人,姓刘。开皇十二年,入朝参与撰修国史和修订天文律,盛世修书嘛。他运用自己的才华,伪造书籍一百多卷,题名为《连山易》《鲁史记》等,卖给官府,后来被人揭发,他为此差点丢了性命,后被陛下派往西南王处做了个门卫,前几年西南王坏了事,他才回了京城,无官无品,靠朋友救济度日。”
小九娓娓道来,仿佛一个落难才子曲折离奇的传奇故事,如果故事里边有个救难的小姐就完美了,但不知道主人公姓名,也算是维纳斯的双臂了。
怎么能有这样的人呢?盗用别人文章署自己名字的称为剽窃!这个时代的文人竟然写了书而不写自己的名字,这是怎样的一种精神啊?——这是一个纯粹的,高尚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专门利人毫不利己的人啊。
“在古代,知识还是越古越香;其次,没有版权制度,发明创造就不被重视,知识分子就一定活得不易。”苏游再愤慨之余,不免又是一阵感叹。
如果苏游是个学历史的,或者对儒学史有过研究的话,一定知道这朵写完了书却冒用别人名姓的奇葩到底是谁的。在隋朝,儒学上有“二刘”——刘焯、刘炫,苏游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位正是其中的刘炫刘光伯。
光伯为人聪敏,能同时左手画圆右手画方,戚蓼生序《石头记》时赞叹的“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其技只是光伯的雕虫小技罢了;他少时与士元同受《诗》于刘轨思,受《左传》于郭懋,问《礼》于熊安生,曾于国子监与士元并肩舌战群儒,引起群儒的忌恨,遭到流言蜚语中伤,其主要著述有《论语述议》《春秋述议》等,被叶适称为“数百年来的博学通儒,无能出其右者。”
“去,一定要去。”苏游下定了决心后,急催着小九头前带路,只是到了刘炫门前,却打起了退堂鼓,苏游这样冒冒然地去拜访一个陌生人,的确是人生的头一次,图什么呢?
见见名人?还是向人家问问礼,讨论下学问?或者说,去拜他为师?
虽然苏游从未在官场中混过,但两世为人,至少也能知道,如果想在官场中混好,向位高者靠拢并不是最好的,更应该做的是帮助追逐权利并有可能成功的人;可现在这位刘老丈呢?他只是一个失败者,或者说,只是一个落魄文人,这样的人谁挨着谁倒霉啊。
苏游那有如孔夫子拜访老子一般的思想萌芽,终于在自己深思熟虑后夭折了。
“自己这是怎么了?”苏游犹豫着,遭遇小九询问的眼神后,却道,“咱们是不是应该准备一下拜帖,礼物什么的,至少也要沐浴更衣吧。”
“那么,咱们还是先回去翻翻黄历什么的吧?”小九翻了翻白眼,随口附和他。
两人出得永宁里,却见迎面走来一个道人,手上拿了块算卦的招幌。三人即将擦身而过时,那道人却道了声:“这位客官,请留步。”
“道长有何指教?”止了步,苏游仔细看那道人时,却也有些风骨,便问道。
“我看客官身带凶兆,定会有两个大波。”道人斩钉截铁地断言道。
“有哪两个大波呢?”苏游默然无语,小九却没心没肺地笑问道,显然他对于街上的半仙向来没什么好感。
“这个嘛……当然要请两位坐下来,让在下给这位客官看个全相了。只要十文钱,不过一顿饭的价钱,就能让你逢凶化吉,这样的好机会平常可不容易碰到哦。”道人循循善诱,苏游却无动于衷。
“又是凶兆,又是大波的,这人难道也是穿越过来的哥们?怎么混成这样啊。”苏游如此想着,便问道,“你知道洗衣机电冰箱飞机大炮坦克吗?”
道人摇头不语,苏游拉着小九抢路离开,只余那道人愣在当地,犹如一根电线杆。
小九边走边问:“先生,什么是西一鸡,店宾箱……”
“我这是‘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好诗啊好诗。”苏游赶紧岔开话题,连忙吟出两句诗,自己又夸赞起自己。
“这都什么跟什么嘛,倒是好诗。”小九嘟囔了一句。
“两只黄鹂鸣翠柳,不知所言;一行白鹭上青天,离题万里。对付那些算命的半仙道人,最是有效。”苏游得意地奸笑几声,眼看离家门已是不远了。
苏游回到了家,就似着了魔一般,在纸上来来回回地写着,努力地想发明活字印刷。现在的读书人苦于写出的作品却无法获得知名度,如果自己这个时候发明了先进的印刷术,让他们的作品得以刊行,让他们可以靠写书而生活无忧,那多少也算是一种社会进步吧。
对于印刷术的发展,苏游可谓一知半解,在他的记忆里,宋朝人毕昇发明了胶泥活字,后来传到了韩国,然后韩国人发明了青铜字以及铅字印刷技术,不过韩国人发明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苏游实在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也许这个时代发明不出印刷术的原因,最大的障碍还是因为纸张——现在的纸吸水性太强了,墨水印上去肯定都是一团一团的,不知道油墨会不会好一些呢?然后苏游又想起了初中时帮老师用铁笔写蜡纸的事了,可是,这蜡也确实不太好弄……
苏游在这茫无头绪里过了一天,第三日去东宫应卯时却听说杨二兄弟两都去了仁寿宫;这消息对于苏游而言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他巴不得整天呆家里混吃等死呢。
闲极无聊了,苏游也练练骑射之类的,他当然也知道自己想要在马背上求取功名显得起步有些晚了,但艺不压身,多一项生活技能就会多一份生存保障;即便他不能骑马杀敌,至少可以骑马逃跑不是?
更重要的是,杨广的时代马上就要到来了,那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万国来朝,金戈铁马,山头并起,群雄争霸……”苏游想到此,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