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诸事皆宜。
这一天皇帝也附庸风雅,宣布朝堂调休,次日的旬休则照常工作。
邙山位于洛阳以北的黄河南岸,属于崤山支脉,延绵三百余里,是洛阳的北方屏障,由于邙山风水极佳,自古便有‘生在苏杭,死葬北邙’之说,加之它靠近古都洛阳,因此邙山又是帝王理想中的埋骨处所;同时这里也是道教圣地,相传老子曾在邙山炼丹,山上建有上清观以奉祀老子,每逢重阳佳节,上邙山游览者络绎不绝。而城北的翠云峰,古木森列,苍翠如云,则是登高游玩的圣地。
苏游的马车到得山脚时,离约定的午时还有大半个时辰,此时山脚下已经停了许多车辆,更有童仆骑牛吹笛,放马南山,熙熙攘攘里亦有山水之乐,更有来得早的,已经互相攀依着徐徐下山。
小九刚下马车,便对苏游道,“那边的秀士,可是杜郎?”
苏游看时,却见杜如晦葛袍漆冠,脚着谢公屐,站在一块凸起的山石上迎风而立,风神朗蕴,不由得点点头,“克明倒来得早,咱们过去。额,小九,你指挥他们先把吃食卸下来,放放牛马。”
青荇便与冯凌波一左一右追随苏游而去,却听冯凌波感叹道,“杜郎真是俊赏,不让先生。”
青荇却抑郁她说,“若是有凌波夜奔,罗袜生尘,又不免是一场佳话。”
“克明。别来可好?”苏游远远便招呼杜如晦,使得后者从沉思中回过身来,连忙施礼,“原来横波早到了,如晦还以为你会与孙伏加等人一道来呢。”
“克明呢,怎么来得这么早。”
“一早便出门了,只是一开始乘的是员外郎的牛车,后来道不同,便踏青而来了,也才刚到一会。”显然杜如晦还不习惯于扯谎,于是他微微发红的脸深深的出卖了他。
苏游再欲与他详叙别情时,却见孙山也来了,他的牛车上还有两人,一高一矮,年纪都不上下,便对杜如晦道,“想不到他们也来得早。”于是过去先与孙山寒暄几句,便由他介绍同来二人,高的叫刘善经,听名字就知道给他起名字那人对他的未来寄予了多大的希望;偏矮的那人则叫祖君彦,言辞并不多,但脸上的精明一看可知。
然后又由孙山介绍苏游,五人正在一处互相行礼寒暄之际,几辆马车由远处急驶而来,当先那车上插着一面大旗,上面端端正正写着“齐王”二字。
苏游笑道,“想不到齐王也来得甚早。”带着四人迎上去时,马车上却下来三人,齐王和薛道衡之外,还有个四十岁左右的清秀汉子,俊朗不亚于杜如晦,却是梁郡东留人王贞,字孝逸,似乎除了苏游外,其他人对他都是久仰的。
“今日重阳佳节,又风和日丽,登翠云峰,观东都菊黄,岂不美哉。”杨二边说边招呼众人,一起往翠云峰而去,挑食物的挑子,以及卫士歌姬亦跟随其后,且歌且行,往山顶迤逦而来,几个歌姬和婢女又不时跑往路边去采茱萸,荆棘勾扯衫裙,众女嬉笑怒骂,又是别有一番风味。
后汉时,汝南桓景学师于费长房,费长房说:“某年九月九日有灾,家人缝囊盛茱萸于臂上,登山可免灾。”桓景如言照办,举家登山,果然平安无事,三日后还家,见鸡犬牛羊皆暴死。此后,九月九登高、野宴、佩带茱萸,成为习俗传延下来,南朝宋武帝刘裕在重阳节宴群僚于戏马台,更把茱萸当作犒赏全军的奖品了。
上山路上,也有往下走的,也有停在道中走不动而被超越的,大家不管相识与否,相互诉说着离山顶的路程,互相鼓劲,似乎好像数学学得好就一定能按照计算好的时间登顶似的。
走了一阵,连齐王也累了,大家便歇息下来喝水,又有手巧的婢女歌姬用茱萸做成了香囊,于是给众人分发佩戴,只是此处虽然古木参天,入眼却尽是古墓累累,风景并不好。苏游一时却有了登高望远歌咏长啸的雅兴,自然,该吟诗的场合他从不落人后,以免失了先手,至于诗词的版权,是不必太过于执着的。
“苏游诌了几句诗,赠与诸兄。”苏游临风而立,沉声道,“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英雄五霸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横波的诗句总是一针见血,然则,这一首是否有些过于颓废。谁人再做首奋进的来?”
“游只为抛砖引玉耳。”苏游谦虚了一句,不过大家已经摩拳擦掌了,一时众人都有了,纷纷吟来,引得满山侧目,这亦是无可奈何的事了。
大家喝好了水,汗也干了,便又往山顶爬去。
爬山和生活其实差别很大,爬山求的是结果,因为过程中会很累人,往往只能爬到山顶才能看见最美的风景,如果无法走到最后,就算你爬了多久都不能算是成功。生活的美好则在于过程,如果一味地追求结果,便会在人生的路上错过许多风景,临到老回首往事时,又能算计出谁,可证明你,有过青春?
杨二一行,有老有少,走走停停,将近午时才到达峰顶,然则因为来得迟,便无法占据好位置了。尽管杨二一直很跋扈,此刻也要顾及小伙伴们的颜面以免斯文扫地,所以,山顶上虽然几家口头表示要让位置,杨二也不敢就此当真,只是称谢而去。
转了半圈,终于找到一块稍微过得去的地方,仆人们在杨二的点头之下,便开始铺上草席地毯以及矮几等物,几人则傍树而力,远眺京城。——此时已是深秋,许多树木枝叶已经半落,远近的灌木用浅红的颜色点缀着这北邙山,越发显得山的清瘦。
而京城里,大街小巷中的菊花亦已盛放。东都的牡丹最为有名,但此刻的菊花满城尽布,仿似这北邙山上都能闻得花香。
“横波是否又已有诗?”杨二看着苏游亦是陶醉,不免有此一问。
苏游当然有诗,差点忍不住来一句“无赖诗魔昏晓侵”,刚才发怔时正是想到了《红楼梦》中林黛玉魁夺菊花诗的场景,也因为来时想到人家的秋节,还特意带了两框螃蟹呢。只是杨二一问,苏游又不好背诵菊花诗的,毕竟那些诗都太过唯美,不是自己的风格。但因为装了那十二首菊花诗,一时又难能想到别的,便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今日苏游诗性已尽,已经无力赋诗了。不过,观东都胜景,好歹还是有了一句:‘满城尽带黄金甲’。大家以为如何?”
薛道衡等人听他吟出一句,未免起哄,当然也有为这句叫好之意,杨二也赞了句,“这一句倒颇见风骨。”
薛道衡却又笑道,“殿下,老朽却有了。”随即吟了出来,余人当然鼓掌称好,此时场地已经摆设停当,众人便随杨二胡乱地坐了,等到杨二携带的酒食都已热好,大家便开始畅怀饮酒,悠然作诗。
一时王贞和孙山也都有了诗,祖君彦亦不让他们,做了篇短赋,搏得个满堂彩。刘善经和杨瑓也不是白给的,几杯酒下肚,也相继作出诗来,只有苏游抛砖引玉说了一句却没有下文,杜如晦为了照顾他的情绪,便道,“如晦从未饮过如此烈酒,却未知何名。”其实,苏游发明这酒他是有所耳闻的,但却故意问的杨二。
杨二笑道,“要说这酒,横波之功也,只是虽出现了几近半年,却无名。不过先有酒,而后才有太白酒楼,莫若叫‘太白酒’?”
大家听他如此说,则一起思考起“太白”二字的掌故来,王贞则道,“太白是天上酒星,亦称太白金星,不如就叫‘金酒’?”
薛道衡低唤了声,“孝逸……”
杜如晦也点头道,“金酒,京酒,也很贴切”
苏游却觉俗气,毕竟这酒从色泽来看不是金色的,难免名不副实;再而是想到了前世电视广告里貌似也每天播出那个“交个朋友”的广告,一想到此,苏游就有种与这些是狗肉朋友的错觉。
“不如,就叫醉生梦死好了。曹魏武曾作诗篇‘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横波不敢以之名为杜康,却也希望喝过酒后能忘记忧愁。”苏游边说边看着众人,其实他当初也只是给了杨二酿酒的方法,不过他也挺死脑筋的,只会酿出这白酒来,却不会举一反三去制造果酒。
“醉生梦死?好,好名字,就叫醉生梦死罢。”杨二首先赞好,众人当然一齐点头。但大家都不知道,苏游其实是给大家开了一个玩笑,“醉生梦死”或许已经存在过,功能也如他所说,而更多时候却是,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记的时候,反而记得更清楚。
刚定下酒名,螃蟹已经蒸好,杨二称赞了声“横波想得周到。”众人亦是齐夸苏游“有心”,一时这边吃着螃蟹,又有醉生梦死相佐,众人自是闲愁尽去,满山的气氛亦是欢快起来,苏游本来还欲做首“螃蟹咏”的,却不知怎么的竟然忘了颔联两句,但想着饮酒无诗,又怕他人看低了自己,便又有了决定,道是,“刚才吟唱大家的菊花诗,此时尚口有余香,苏游欲做一副画,以记今日之事,愿今日之会如兰亭修禊事,流芳千古。”
“横波之议,甚得我心,此画何名?”杨二点点头,已经很久没见苏游作画了,先问名,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却不知苏游早已有了主意。
“饮中八仙。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