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雁北一愕,待发现他没什么恶意时便伸手要拉他起来,并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摔倒的挑夫原本以为被冲撞之人会对自己一阵暴雨雷霆的,哪想却是清风细雨?于是赶紧爬将起来,口中连声道,“没事,没事。”
此时苏游早已过去帮他摆好了木桶,可惜里面的豆腐因为木桶的倾倒而损坏了不少。
挑夫对于苏游的举手之劳自又是一番感谢,后者也并不把他的感谢放在心上,当即唤了声来雁北,两人正要转身离开时,却听另一个跳着胆子的壮汉出语道,“两位请留步。”
“兄台是唤我们?”苏游看着来人气势汹汹,不由得小心翼翼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
“就你,撞坏了人家的东西难道就想这么一走了之吗?”那壮汉此时已经放下了肩上的担子,并把扁担操在了手中,他走近苏游,又指着被苏游刚才摆正的豆腐桶义正辞严地高声道。
正因为他貌似不惧权贵打抱不平的行动顿时引来一阵围观,众人也纷纷对苏游来雁北这一对璧人侧目。
苏游哪想到因这点小事还能引来这么多无聊的闲人?但他面对壮汉的指责又确实不知如何开口,若刚才自己不多此一举地帮他扶正木桶一走了之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可现在真是狗咬吕洞宾有理说不清啊,不是,是不识好人心啊。
苏游看了看壮汉,又看了看刚才自己摔倒的小胖子,后者竟似有些躲闪壮汉的样子。
明显他们是一伙的!
难道他们是碰瓷的?
苏游想到此的时候,心绪倒静了下来,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江湖是什么,江湖就是什么样的奇葩你都可能遇上,更何况古训早就说了穷生奸计富长良心呢?
穿鞋的面对光脚的,自是先息事宁人,再寻秋后算账。
若是在前世,苏游对这样的人也只能甘愿挨宰姑息养奸,再祈祷他早点遇上恶人来磨他们罢了;而现在,苏游自然也还是要把现场的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至于接下来会怎么对付他们,则视心情而定了。
苏游点了点头,反是对刚才摔倒的斑白头发的汉子深施一礼,满脸羞惭地沉声道,“在下身有要事,的确是疏忽了赔偿,你这一担豆腐能卖多少钱我就赔偿多少,如何?”
围观众听了苏游的道歉,又看着这事就此圆满解决了,自是一哄而散。
来雁北也想不到散个步还能碰上这奇葩事,若她遇到这事时没有苏游在侧,她自然也有自己的解决之道;但作为女人,苏游怎么忍让她都要给足男人面子,更何况她也是了解苏游为人的,——苏游若是让一两个市井小人就欺负得死死的,那他也不值得自己追随了。
壮汉没想到苏游这么容易屈服,随即有些轻佻地看了看戴着纱幂的来雁北,又随口道,“这一担豆腐也不值几个钱,你就赔他个一贯半贯的就完了。”
苏游平常极少采购,但一块豆腐卖一两个铜子这点经济常识还是知道的,一担豆腐最多也就五六十块罢了,价值百钱的东西竟被他生生提高了十倍,这人还真是懒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不过,碰瓷是高危职业嘛,十倍的风险赚取十倍的回报,这也无可厚非。
苏游当即掏出钱袋,拿起一片金叶子道,“你看,我身上也没带碎钱,咱们找个地方兑去?”
金叶子最小都是五钱的,换成银子就是五两,相当于五贯了。苏游舍弃铜钱银豆却拿金子,倒并非要节外生枝,而是想趁机把他们诳到就近的东都钱庄。
钱庄里有些当年自己珠算课的学生,他们现在多半已经身居要职了,只要自己一招呼,不怕拿不下这两个刁民。
壮汉利欲熏心,正要鼓动刚才摔倒的汉子跟着苏游去钱庄时,那汉子却大声开口道,“刚才是我自己摔倒的,他们是扶我起来的好人啊!”
“把这钱先赚了再说,回去放你三天假。”壮汉面色一寒,随即出手抓住了矮个子的衣领,恶狠狠地说道。
他不是碰瓷的?苏游听到矮个子为自己辩解,心中微动。
那么,想要讹诈自己则全出自壮汉的一己贪念吗?还是说,他们现在正要上演苦肉计?
苏游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两人,来雁北也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原本以为这出闹剧到了东都钱庄就会完美收官了,哪想到关键时刻会再起波澜。
“你们商量好了吗?你们不跟我走,那我们这就走了啊。”苏游看他们窃窃私语一时竟争执不下,但他又不屑于去偷听他们到底聊些什么,两个市井最低层的小民,还能翻得出自己这朝廷五品官员的手掌心?
苏游这个时候想起自己的官职时,一股自豪感竟油然而生。
很多时候,当官的要摆什么官威并非是因为这当官的虚荣心爆棚,实在是因为老百姓们还就在乎这个;当官的身边不带个为自己打伞的生活助理,没有十来个呼喊肃静回避的保镖,什么事都要亲历其为的话,谁会相信你?谁会听的你指挥?
当然,三皇五帝时的公仆并不是这样的,至于官员们为何摆起了官架子,又是何时摆起的官架子,这的确是历史遗留问题,或者说,这是传统。
权利的本质,在于控制。人们之所以愿意追逐权利,实在是因为掌控别人命运的感觉太过美妙了。
壮汉和矮个子听了苏游的最后通牒,又商量了几句后便停了下来,然后矮个子站起身来看着苏游,很坚定地说道,“我不要你的钱,是我自己摔倒的,实在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苏游微讶,却听壮汉恨铁不成钢地指责矮个子小胖道,“刚才都说好了的,你竟不知好歹。行,今天你不给我拿五百钱回家,有你好受的。”说完这话,他便弯腰穿过扁担,挑着担子径自去了。
苏游看他走过身边时,见他挑的也是豆腐。
苏游笑了笑,原来想要讹自己的还真是那壮汉!眼前的矮个子小胖子倒并非碰瓷的,他亦非突然良心发现才不要自己的钱,而是,他从来就没想过要讹自己。
若他这会还在演戏的话,他至少可以拿个金马奖影帝了,自己如果是被影帝所骗,也不算冤枉。
苏游拍了拍矮个子小胖的肩膀,轻声问道,“你们是一家人吗?”
壮汉甩手去后,矮个子小胖便愣在了当地,他对自己刚才冲动之言竟是又喜又悲。
喜的是,自己终于敢于站起来跟他叫板一次了;悲的是,今晚回去以后恐怕就不只是饿肚子那么简单了。
蓦闻苏游一问,他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眼中明明有些热泪,但他还是微不可擦地用袖子擦去了。
“你们什么关系,能跟我说说吗?或许我能帮你。”苏游把他拉过了一边,他也不知自己今天到底是怎么了,竟然爱心泛滥如此。
此时日近午时,太阳正好,苏游在阳光下竟是一脸的圣洁。
“说来话长啊。”矮个子小胖苦笑了一声,所谓家丑不外扬,他与苏游萍水相逢,又想及他与自己根本不是同类,哪敢轻易倒苦水?那样岂不是唐突了贵人吗?
贵人?他想到这两字的时候竟是心中一凛,算命的说他在二十岁的时候会路遇贵人,今年自己不正好虚岁二十吗?
难道这贵人便应在眼前?
“那咱们找个地方坐下再说。”苏游说完这话后,又想起自己一直都没在乎来雁北的感受,遂又有些歉然地转头对她道,“雁北,你看?”
“都听你的。正好我也有些渴了。”来雁北也知苏游本性纯良,但也闹不明白他怎么会对一个小胖子突然就这么上心了,难道是从这小胖子身上看到了他往日的影子?
来雁北想及苏游外号之事,又不由得多看了这矮个子小胖几眼。
小胖子点了点头,随即挑着胆子跟着苏游来雁北进了西市门口的一处茶肆中。
外面艳阳高照,但今日正当化雪,所以还是显得有些寒冷,特别是相对于烧着炉火的茶肆。
来雁北说是口渴,却连纱幂都不摘下,倒是苏游以茶代酒敬了那小胖子一盏后,才有饶有兴致地问道,“刚才仁兄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此时不妨一一道来?你我萍水相逢,倒也算是有缘了。”
矮个子小胖喝下一口茶水,听了苏游文绉绉的开场白,却有些扭捏地说道,“我今年才刚二十,先生对小子这么客气,真是折煞小子了。”
二十?苏游当时就震惊了,从斑白的头发看,这货怎么说也有三十多的样子啊,少年老相也不是这么老的好吧?
不过,有程咬金的先例在先,苏游虽是惊讶,倒也没有因此太过失态,而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来雁北显然也没想到眼前的小胖子才二十岁,于是与苏游泳眼神交流了一下。
小胖子的年龄有些匪夷所思,但他若是想骗自己,也不至于扯这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谎吧?
小胖子显然也能看出两人的疑惑,于是苦笑了一下,敞开心怀说道,“两位对我这少年头白定有些疑惑罢?有谁从小康之家陷入困顿的吗?我以为再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清世人的真面目......”
苏游听了这两句,差点就当场石化了,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熟呢?
鲁迅!擦,难道这货是鲁迅?
苏游终于想起了这话的出处,尔后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等等,你别告诉我你姓鲁,不,你是不是姓周?”
小胖子对苏游的失态有些茫然,随即小心地回答道,“先生为何这么问?我本姓苏,名双鱼。”
苏游点了点头,苏双鱼也算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名字;原则上说,只要他不叫鲁迅就行,当然,也不能叫周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