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总算有了一个结果,朝臣们这才终止了吵闹,渐渐散去。崇祯皇帝轻轻揉捏着有些发酸的太阳穴,看着透过乾清宫大门投射进来的落日余晖,听着以及逐渐远离的朝臣们的议论声,用带着一丝阴冷的声音对王承恩说道:“派人去登州去告诉朱平安,不要再招惹事情出来了,朕要他守登州,是为了不时之需,不是要他招风惹雨。刘泽清的事情上了不了台面,但并不代表朕猜不出是个什么情形,让他好自为之!”
王承恩心头一凛,点头称是。
崇祯似乎在自言自语,“满朝文武皆是如此,让朕又能去相信谁!”
这一句话更是让王承恩惊悚莫名,直挺挺的跪倒在地上,“皇爷勿忧,天津卫和登州时皇爷早就预备下的两手准备。赵良栋和朱平安都是奴婢挑选出来的人选,他们身边也都有奴婢安插下来的人手,只要他们有所异动,绝对躲不过奴婢的眼线……!”
崇祯疲倦的摆摆手,“你误会朕的意思了。天津和登州的事情有你操持,朕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朱平安毕竟年少,有些事情还要你从旁指点。朕只是心头一阵悸动,杨文弱和洪亨九在关内和关外,统领着我大明二十余万精锐之师,这么长时间以来,竟是毫无进展,让朕怎能不忧心忡忡啊!”
“大伴,你可知道,从朕的内心中来说,朕实在是不愿意用到天津卫和登州这两步棋子啊!”
王承恩一时默然。
崇祯的意思他很明白。如今大明的安危已经全部寄托在洪承畴和杨嗣昌的身上,两人的身上分别肩负着剿贼和抵御满清的重任,他们手中的二十多万精锐,也是大明仅剩的可战之师。崇祯皇帝是在用他们进行着一场豪赌,一旦输了,大明将失去最后的屏障。以崇祯的个性来讲,他绝不愿意做一个丧师辱国的亡国之君,但上天真的会再给他一次机会吗?
“好了”,崇祯长叹一声,推开面前御案上推挤如山的奏章。“朕回去歇息了。这会子也没什么事情。桂王遣人送入京师来一些难得的瓜果,你去挑选一些,送去慈宁宫皇嫂那里!”
王承恩心头猛地一颤,想要推却。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崇祯走了出去。接着便是随侍内官的高喊,“圣上起驾坤宁宫!”
王承恩在冷冷清清的乾清宫大殿中呆立了很长时间,直到怀德走进来。轻声呼唤,这才将他从思绪中拉了出来。
“义父,进呈给懿安皇后的瓜果都已经挑选妥当!”
“哦!”王承恩心不在焉的答应一声,信步就往大殿外走去,恍惚间,差点被门槛绊倒,幸亏怀德伸手相扶。
怀德诧异的看着王承恩,蠕动了两下嘴唇,却是没敢问出口。
懿安皇后,便是天启皇帝的皇后,也就是崇祯的皇嫂,出身于祥符张氏一门。天启皇帝驾崩之后,先是居住于慈庆宫,之后慈庆宫归于东宫,懿安皇后便搬到了慈宁宫居住。
慈宁宫位于内廷外隆宗门的西侧,王承恩步行过去,也需要小半个时辰,虽然已是黄昏,但这初夏的天气已经有了几分燥热,干燥的地面不时被风吹起一阵尘土,王承恩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怀德带了两个小宦官,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身后。
进了慈宁宫,早有当值的内官迎上来,接了怀德等人手中送来的物品,王承恩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进宫,只是告诉前来迎接的内官,崇祯皇帝吩咐,这几日国事繁忙,等有了空闲便来给懿安皇后请安。
刚刚转身要走,宫内却跑出一名女官,看模样正是随侍在懿安皇后身边的凤仪女官,也是一直侍奉在懿安皇后身边的体己人。
女官匆匆给王承恩见礼,“王公公且慢走,娘娘知道您过来,特意吩咐请您到佛堂去!”
王承恩的脸色有些木然,默然的点点头,便吩咐怀德等人先行回去。
沿着西侧的廊庑一直向北,穿过徽音右门,便到了慈宁宫的大佛堂。
周围寂静一片,洒扫的分外干净,仅有的几个当值的内官和宫女看到女官和王承恩也是躬身执意,但并没有说话。
女官将王承恩领至佛堂前,推开大门,请王承恩进去,自己却将大门紧紧关闭,将佛堂前的一干人等全都赶了出去。
大门在身后合上,王承恩的心里却是轻轻叹了口气,一路上莫名的压力,到了这里却忽然间烟消云散。
佛堂内点着两盏长明灯,虽然门窗紧闭,光线却还充足。透过几层薄纱,依稀可见一个人影跪在佛龛前,双手合十,闭目诵经。
王承恩径直跪倒在地,“老奴王承恩拜见娘娘!”
屋中传出一声幽幽的叹息声,那薄纱之后的身影缓缓站起,走到前堂来,看看跪倒在地上的王承恩,缓缓说道:“两年未见,王承恩,你的头发又白了不少啊!”
王承恩颤抖着抬起头来,面前站着一名身穿淡黄色对襟常服的女子,明眸皓齿,满头青丝,虽然没有佩戴过多的饰品,但却自有一股雍容的气度。
“两年的时光,老奴是愈发的老迈了,可娘娘依然是从前的样貌,芳华如故啊!”王承恩的眼角忽然泛起了泪光。
面前的女子正是天启皇帝的皇后张嫣,到如今也不过三十岁出头的年纪,的确还是一如当年的清丽华贵。
张嫣苦涩的一笑,眼角堆砌出几条细密的皱纹来。让王承恩起身后,随即赐座,但王承恩却是坚持站着回话。
张嫣也没有勉强。坐到王承恩的对面,细细的打量了片刻,“还好,精神还算不错,这些年一直在皇上身边伺候,也真是难为你了!”
“皇上的确是勤勉之君,这一点,先帝确是比之不及啊!”张嫣幽幽的说道,脸上的苦笑意味更浓。
天启皇帝在位七年便即驾崩,张嫣年纪轻轻便守了寡。从皇后变为如今的懿安皇后。身份虽然贵重,但却不比往日的荣耀,此番话说出来,任谁都会感受其中的酸楚意味。
但王承恩却知道这位懿安皇后话中的深意。当即又跪拜下来。“娘娘何须如此说来。要不是先帝临终前运筹帷幄。如今的大明究竟是个什么模样还犹未可知啊!先帝天纵奇才,只是一时被奸人蒙蔽,其后拨云见日。不是又力挽狂澜,使得大明重回应有之道吗?”
张嫣脸上的表情终于轻松了一些,微笑着点点头,“最后那段时光,若不是沈师、青荷还有你和木一纶等人的劝谏和辅佐,恐怕先帝也未必能认识到大明已处于悬崖边缘的现实。说起来,你们才是大明的功臣啊!”
虽是如此说,但王承恩却是明白这位懿安皇后的心思。当年费尽心思的辅助信王朱由检登基,一方面他是天启皇帝的嫡亲弟弟,另一方面便是朱由检也的确素有贤名。但经历了那么多血腥和别离,到如今大明却还是不可逆转的走向崩溃,面对此情此景,王承恩可以深切体会到张嫣心中的苦闷和失落。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想当初,天启皇帝即位之初,便派遣王承恩潜入信王府,这一去便是七年。说起来,他还是忌惮信王的威胁。万历皇帝驾崩之后,太子朱常洛继位,结果却只做了一个月的天子便龙驭上宾。结果才有了天启帝的匆匆上位。
在这一段岁月中,天启皇帝领略了后宫中的种种争斗,包括自己生母的死因,以及东西两位选侍为皇位而展开的一系列明争暗斗。侥幸登上帝位的天启皇帝也由此对身边的每一个可能威胁到自己皇位的人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王承恩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派进了信王府,目的便是监视信王朱由检的一举一动。
“魏阉和客氏控制后宫和朝政,本宫和后宫嫔妃俱在阉党的掌控之中,先帝也因此一直无后。眼见大厦将倾,要不是沈先生和青荷,恐怕就连信王都……!”说起这些事情来,张嫣一时间变得有些激动,但还是适可而止的闭上了嘴巴,将下面的话生生吞进了肚子里。
“青荷若为男儿身,必定为我大明栋梁之才!”王承恩知道张嫣的苦楚,久居深宫,她太需要一个人来聆听她的倾诉了。但有些事情是不能说的,例如他王承恩潜入信王府的目的,等等等等,也包括沈家在天启七年那场变乱中扮演的角色,以及他们和天启皇帝的关系。
也正因为如此,王承恩才刻意减少了张嫣的见面。毕竟现在的大明天子是崇祯皇帝,天启朝早已物是人非了。
说起沈青荷,张嫣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会心的笑容,“祥符张家和宜兴沈氏时代交好,本宫与青荷也是总角之交。说起来,青荷的确有男儿之风,要不然先帝也不会对她一往情深,言听计从。你知道吗?要说后宫中争宠夺爱之事,本宫身为一个女人,也不能置身事外,可偏偏是青荷,本宫却生不起一丝嫉妒的念头。她便是这样的人,能给每一个认识她的人都带来快乐,只要身边的人能快乐,她不惜付出生命!”
张嫣的自言自语,却让此时的王承恩心如刀绞,跪伏在地上,手指竟然在地面上划出了浅浅的痕迹,一滴滴的眼泪下来,落在面前的石板地上,显出一个个清晰的轮廓来。
“沈师入京,将青荷带到了京师,给了本宫希望,也给先帝,给大明带来了希望。可却没想到,那个夜晚,姚少钦之身入宫,救下了本宫,你在信王府拼死血战,救下了当今的皇帝,可沈师和青荷却……!”
张嫣一时间哽咽难言。
王承恩的灵魂却随着张嫣如泣如诉的言语飘荡出来,眼前的一切景物仿佛都在一瞬间回到了天启五年的那个春日的早晨。
一张娥眉素染的面孔,挺直的鼻翼和晶莹的双目透露着勃勃英气,青丝随着春风柔滑浮动,还有看到自己时的惊喜表情,那一刻永留心间。
“大葫芦,居然是你!木头呢?他是不是也来了京师?太好了,我三个终于又聚到一起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