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
月光下的龙武营拉长了影子,森森然,如同是一个个站立在地上高大的鬼怪。
绯心站在习武场的中间,静静地等待着。
月光将他的身影定在了初春还没有融化的雪地上,人,影子,月亮,三者都沉默着,好似周围无息的黑夜一样沉默。
慢慢地,绯心转过身来。
一个人渐渐地走进习武场来。那人身穿一身灰白色的铠甲,手上一根精铁所做的长枪熠熠闪烁着冷光。
两个人目光相对,眼神之中似乎是看到了多年未见的老友,又似乎是遇见了生死相对的死敌。
“阮将军果然还是这么机警。”绯心赞道。
面前那人果然就是‘龙枪’传人,苍州总兵阮连成的儿子,阮飞钰。
阮飞钰并不接话,阴影之中一双黑白分明的双目瞪着,只是直直地看着绯心。
绯心向四周看了看,“这里也几乎没变。”
“你还活着。”阮飞钰突兀地说。
绯心低下头去,“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为什么你还活着?”阮飞钰却只是问道。
气氛越来越紧张,空气里面弥漫着蠢蠢欲动的杀机。
“那是在云州,我已经拿到了相思蛊的解药……”绯心的声音低沉,慢慢地在脑中回忆起那段让自己一辈子都没有办法抹掉的记忆。
“不要狡辩!”阮飞钰却根本就不打算听绯心说任何事情,粗暴地打断,“就告诉我你为什么还活着?”
“妙缘挡在我了身前……”
“人渣!”阮飞钰整个人激动起来,心中想要把最恶毒的语言加诸在绯心身上,然而他毕竟不是市井流氓,本来家教森严,自然也不知道应该如何骂一个人,于是就只有胡乱地破口大骂,“你这个卑鄙的……无耻!”
绯心沉默。
他沉默因为他承认,自己就是一个人渣,没有用的人渣。
卑鄙的,无耻。
贪生怕死。
阮飞钰冷静了下来,“你到底是什么来头啊?我实在是看不清啊,杀董昌,闹凌吾,灭凉州,每一件都是轰轰烈烈的大事啊,我阮飞钰实在是让你看不上眼对不对?既然你看不起我,为什么当时还要把妙缘从我的身边抢走?为什么还要许下那个混蛋的承诺?为什么?”
阮飞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冷冽了下来,“既然你做不到,为什么要许下承诺。既然你这么厉害,为什么连妙缘一个区区小女子都保护不了?”
绯心依旧沉默。
“不说话?哼……”阮飞钰冷笑了一声,“就算我打不过你,不过现在你这种人已经不需要我动手了,只要我一声喊,这龙武营的弟兄们出来,一个照面就会把你戳成筛子!”
“我还不能死。”绯心闷闷地说。
“你个王八蛋!”
阮飞钰飞身扑上来,沉重的铠甲撞在绯心的面前,嘭地一声就将他放倒在地。
阮飞钰久在军中,不止自家的‘龙枪’尽得精髓,就连抓取擒拿也都是一把好手,所以只是一瞬间,他就已经骑在了绯心的身上,长枪被拖在一旁,一只拳头高高地扬起,“这一拳是为了妙缘!”
嘭!
包在铁甲里面的拳头重重地落在了绯心的脸上。
他的脸一下子就肿了起来,嘴里面也充满了血水。
第二拳落了下来,又将另外的半边脸打得皮开肉绽,嘴里面的血水被挤压了出去,喷洒在了地面的积雪里面。
砰砰砰砰……
一拳又一拳,阮飞钰的铁拳一下一下地砸在绯心的脸上。
“还手!为什么不还手!”阮飞钰咆哮着。
“住手!”一声娇喝,月光下剑光一闪,一柄长剑已经落在了阮飞钰的肩膀上,只要稍动就会挑开他脖颈的血脉。
正是跟在绯心身后而来的林若依。
“别管我们。”绯心脸上已经没了人形,连说出的话都变成了呜呜咽咽的模糊声音。
“这是谁啊?”阮飞钰脸庞狰狞着,“就是为了这个女人你就让妙缘死去了是不是?”
绯心摇了摇头,“你不知道……”
“闭嘴啊!!!”阮飞钰痛苦地大吼着,他眼中杀机泛起,左手一带,长枪已经握在手中,冰冷的枪尖在空中扫过了一个圆弧,如同一条蜿蜒盘绕的蛇一样径直奔向了身后林若依的喉咙。
“啊……”林若依惊叫一声,她本来就没有伤害阮飞钰的意思,更加没有想到军中之人习武和平时习武之人切磋本来就不一样,在最危急的关头,切磋武技之人只要放弃抵抗,自然就平安无事,然而战场之上,全都是你死我活的生死相斗,直到一方倒下断然是不能停息的。所以林若依根本就没有想到阮飞钰在这种情况下竟然会用出来这种两败俱伤的招数,所以整个人一下子就被吓到了,呆呆地想要回撤长剑防御,然而阮家龙枪传承数十代,自然有它独到的一面,岂能被惊慌之中的林若依如此轻松地防住。
眼见林若依已经陷入了危机之中,绯心伸出一只手臂,横插在阮飞钰握枪的手臂和他的肩膀之间,手肘弯曲,直接化去了阮飞钰这一枪之力。
枪尖在林若依喉咙前面三寸的地方停住了,带出的一阵混合着杀气的冷风让林若依雪白的脖子上激起了一圈小疙瘩。
阮飞钰怒火中烧,双手交换,长枪换到了左手,仍然想要向林若依的喉咙送去。
绯心叹息一声,腰间用力,竟然一下子就将阮飞钰掀翻在地。
阮飞钰没了用力的着点,自然双手也用不上力,只能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眼中的怒火更加猛烈地燃烧着。
绯心看了一眼有些被吓坏了,脸色煞白的林若依,将自己嘴里面的血水吐了出来。
“你既然不想认错,为什么回来?”阮飞钰身子伏低,准备随时进攻。
“妙缘因我而死。”在林若依极力想要辩驳的眼神中,绯心坦然承认下来,“我亏欠你的,一定会还给你。但是现在的我,还不能死。所以,如果你已经发过了火,不再感觉那么痛苦了,就请让我离开。”
“哈哈哈,嘿哈哈哈……”阮飞钰怒极反笑,“别以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了,你是多么重要的人吗?!”
“我什么人都不是,我只是我自己,一点都不重要,但是即使是这样的我仍然想要做一些事情,然后我才能坦然受死。”
“你要做什么?你有什么资格?你究竟为妙缘做了什么?”
“妙缘为了我失去了生命,而我只给她带来了痛苦和没有办法完成的诺言,我是一个失败的人。”
“这就是你的回答了?”阮飞钰不依不挠。
“是的,目前我只能如此,我还有一些事情想要完成,在那之前我还不能死。”
“到底是什么事,我来替你做,你就安心躺在这里吧!”阮飞钰的长枪放在身侧,已经做好了雷霆一击的准备。
林若依上前一步,站在了绯心的身前,俏脸生寒,直直地面对阮飞钰那柄不停颤抖闪烁着寒光的钢枪。
绯心轻轻地将林若依拉到了自己身体的一侧,“答案,我想寻找答案。”
阮飞钰呸了一声,“放屁,妙缘人死了,这就是答案。”
绯心仰头望着月亮,“不,我想要的答案,是全天下的答案,是让天下的人都不会变成下一个妙缘的答案。”
阮飞钰愣住了。他慢慢地直起身来,“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我在说,给这整个天下人一个答案,让他们不再挣扎在泥塘里面,让他们每个人在死前都完成心中的祈愿。”绯心目光灼灼地看着阮飞钰,“让他们每个人都有权利生存,有权利自由地谈论,有权利相爱,有权利不因为任何人的强迫而改变自己的想法!”
阮飞钰的嘴唇动了动,眼神呆滞地看着绯心。
良久良久,他收回自己身前的长枪,“从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这个人是没办法让人理解的人,但是我却知道你是对的。我没有勇气去做你想要做的那些事情,你走吧!”
林若依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绯心,不明白为何这个刚才还想要杀掉他们两个人的家伙竟然一下子就放他们离开了。
绯心脸上却没有任何庆幸的神色,只是略显悲伤地说道,“阮将军,从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也知道,你虽然外表有些无赖不羁,心思却开明通透。”
“别说了,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阮飞钰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们两个人。
绯心脸上的悲色更重,双手抱拳一揖到底,“此次一别,恐怕今生难以相见,阮将军保重。”
阮飞钰哼了一声,就算是答应了。
绯心擦了擦脸上的血迹,随同林若依踩着地上的积雪咯吱咯吱地慢慢走入了夜色之中。
然而走了几步之后,绯心停了下来,“阮将军,妙缘一直都是喜欢你的。”
阮飞钰全身一震,肩膀轻轻地抽动起来,但是他却极力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一直到绯心和林若依两个人的身影全都没入了黑暗之中,阮飞钰才犹如脱力一般软倒在了地上,他无力地抱着胸中的长枪,如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一般,脆弱而无法停止哭泣。
铁甲撞击的声音响起,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阮飞钰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阮飞钰失神的双眼。
“阮将军可不是这么容易就哭鼻子的人吧?”那人的声音冷冷的。
“滚开。”阮飞钰不耐烦地说。
“就这么轻易地放走了绯心,你真的甘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