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里长家折腾了个鸡飞狗跳,随着杀猪案送还各家的还有县上大官前来封家抓人的消息。这一夜,里民都没有能够睡上一个安稳觉。
幸灾乐祸的有之,冷眼旁观的有之,担惊受怕的有之,悲恸欲绝的有之,当然,兴奋过度的也有着二人。只不过,与这个消息的震惊程度相比,两个妇人通宵达旦婉转回荡的嘶喊声、低吟声响彻整个里的上空,却更加让人久久回味,心情不能平息。
有男人半夜偷偷出屋长望天空,随即,就被自己家妇人揪着耳朵赶回了床上;有寡居妇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边狠狠地责骂着里长家妇人的不耻,一边忙不迭地将手掏进了下面。有男孩的妇人忙用棉花塞紧娃娃的耳朵;有女孩的则整夜担惊受怕,生怕睡到半夜突然有黑衣人一脚踢开院门冲进来拉走自家的丫头。总之,这一夜,谁都没能安稳入睡,除了那个身处漩涡最中心的明溯。
明溯的父母亲自然也早知晓了确切消息。只不过儿子似乎总是一幅没心没肺的样子,问什么也只是跟个葫芦一样闷声不语,俩口子合计了一下,却发现除了在那个仅仅在位不足一年的短命皇帝质帝被毒薨之前就已经去世的祖父外,其他却再无甚么拿得出手的社会关系,于是,也只好着罢,无奈地躲在屋里抹着眼泪。
天可怜见,明溯倒也不是没有想法,只不过白天锻炼得着实狠了一些,头一沾上枕头,立马就与周公下棋去了。这个时候,就是天落下来,也得等他睡醒了再顶。
早晨,天还才蒙蒙亮,临近的几个院子里已经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些探头探脑的好奇宝宝。昨天,那个大官可是放下了话的:“明日再来便是。”夜里寂静,附近的里民可是全数听了个清楚。
对于里民的好奇,明溯也没有办法,他总不能一家家去敲门呵斥人家不要偷窥吧。看来,不明真相的围观者在哪个朝代都普遍大量存在着的。明溯无奈地叹了口浊气,将憋了一个晚上的烦躁驱赶出脑海。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恍若未视周边探视的目光,耐心劝阻了父亲提棍尾随的身影,柔然拨开母亲捏着自己衣襟已然发白的指关节,明溯早饭后回到小院照常开始了一天的功课。
昨天的事实证明:一人多高的围墙,几片薄木板钉成院门,象征意义远远超出防御作用甚多,尤其是在身手高明的梁国尉面前,至多就是轻轻一脚。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损失,明溯选择了“开门揖盗”,对的,就是盗贼的那个“盗”。翻墙上房之流,不是盗又能是什么呢。
长期以来,里民已经习惯了自己这个另类一些怪异的举动,索性,明溯今天就没有像往常一样掩上院门。想看就看个够吧,反正过了今天,再想看可就没机会了。人来疯似的,明溯今天练得格外的卖力。
左氏春秋、诗经、尚书,一篇篇读过来,现在的文化课程对明溯来说,简直就是热身的小儿科。小半个时辰后,明溯开始了第二个课程,体育课程,现在折返跑已经提到了第一项。事实上,大中午的折返跑,除非明溯只准备练到次年的春天,不然,夏日炎热的阳光足以将他的体能和决心瞬间瓦解到冰点以下。如果,下午还想继续的话,中午还是尽量避免暴晒的举动吧。
梁国尉来的时候,明溯正在练习折返跑,转身之际,侧头望了一眼,这群人约莫十二三人,其中**人从协调的身形动作和稳健的脚步来看,个个都是身手敏捷之辈,其中六名黑袍之人和两名小厮看似无序地分布在那个自称梁国尉的周围,或刀或弓,姿势各异,却散而不乱,隐约间有一种合乎行伍协作的规律在里面,比如说,那个捧刀的小厮,不紧不慢,始终选择在那个梁国尉左前一步之遥,手中的刀柄,不偏不差,一直斜拖在右肘后四五寸,如果有什么紧急状况,那梁国尉只要一伸手,立马就是长刀在手……
正要继续观察,那捧刀小厮却脱离了众人,径直往小院而来。明溯索性按捺下心头的躁动,停下身来,眼神冷得像冰一样,死命地盯着小厮的脚下。
一步、两步、三步……小厮停下了脚步,手指轻轻地叩响了门板。明溯的瞳孔猛然一缩:十七步,整整十七步,正好十七步,不多不少。里道到院门的这段距离,这些日子明溯走过了无数遍,快的慢的,大的小的,十七恰好是身体能够随时保持最佳发力状态的步数。这些人是什么来路?虽然对于昨天梁国尉的话依然有些心有不甘,但是明溯还是能够保持一份冷静。
这么久的内功修习虽然还未发现有什么进展,但至少可以让自己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收敛好心神。似乎是无意,明溯左脚轻轻前移半步,似乎是准备上前迎接,但却是防御与进攻兼具的最好姿势。这个姿势与功法无关,却是前世看李连杰主演的片子多了,无意中学会的。
梁国尉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他的嘴角不由微微翘了一下,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转身拍了一下游徼的肩膀,嘴角朝院内一努,把游徼吓得一跳,随即梁国尉的话把他更是惊得呆在原地:“汝治下竟有如此技击少年大家,若吾未来,汝应已铩羽而归。”
梁国尉称赞自己的话明溯并没有听到,此时的他最关注的自然是挡住院门的那个小厮。至于明溯自己,那根烧火棍歪歪斜斜地握在右手,伸向后方两尺,轻点地面,左手成掌,曲肘单列腰侧。
二人对峙中,梁国尉身后一行人涌入了院中。这些人动作极为迅猛,经过昨天的观察,显然对小院地形十分熟悉,进门之后,迅速的分成了二股,二人飞快地扑到屋门处,简单地向屋内扫描了一眼,随即,一内一外,背向横刀而立,持弓弩五人则迅速散入四周,一守井架后,其余三人分峙院落墙角,弓上弦,弩上架,均蔑视中央。显然,对自己手下的表现十分满意,这时,那梁国尉才哈哈一笑,大踏步进入院内,捧刀小厮始终先前一步,警惕地卫护于左前。至于其余四人,明溯则直接选择了无视。
第一次,明溯对自己的处境开始担忧起来。
梁国尉进来后先不开口,对着屋内歪了歪脑袋,游徼愣了一愣,随即小心翼翼地绕过明溯,直入屋中,半响,出来回道:“里面无人。
那梁国尉这才轻松下来,转头询问明溯:“果真只有汝一人?”
“还能有其他什么人?”梁国尉一行的雄霸里民均已见识过,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父亲,一夜哭得眼皮子红肿得都搭拉下来了的母亲,今天又有谁能够帮助于他。想到母亲,那天与父亲男人之间的对话突然浮现在脑中,明溯的脸色不由得阴沉下来,握棍的手掌稍微紧了一紧。
“吾尝闻邻乡侠少曾看望于汝……”梁国尉慢条斯理地说着,眼睛直盯着明溯表情。
“那是典韦的朋友来祭拜他的母亲。”明溯毫不客气地打断。
“然汝确实与侠少相交,吾闻邻乡王重曾舞剑于你。”见明溯不为所动,梁国尉加了点猛料。
“大人你在梁国也欣赏过歌舞吧?难道说你和那些舞伎也交情深厚。”明溯忍不住反讥。
“咳咳”,梁国尉一下子呛着,猛烈地咳嗽起来。
“大胆!”旁边小厮手中环首刀一竖,正欲上前,却被身后梁国尉伸手按住。
“大胆的是你们。夜入民宅,非奸即盗。要比胆子,谁又比得上你等鸡鸣狗盗、翻墙爬梁之辈。”
旁边众人均怒,刀起弓架,院中一阵骚动。
梁国尉微微叹了口气:“不过意气之争,如此而已。汝等还是定力不足,回去自去功曹处自罚俸禄三月。”
众人齐声躬身称喏,回头看着明溯,目光愈发的不善起来。
“你们家娃儿,要打要骂,自回家去打骂,犯不着在我这里整什么妖蛾子。”明溯毫不在意,继续嘲讽。反正今日之势不能善了,索性大闹一场,且看你梁国尉在我陈留的地方又能奈何。
“娃儿?”梁国尉一愣,随即醒悟过来,忍不住赞赏道:“此喻甚为贴切。”
二人对话间,那边贼曹与狱史已共同查勘完毕并撰好爰书,由游徼在上面押字后,呈给了梁国尉。爰书是中国古代的一种司法文书,秦汉时通行,内容主要包括检举笔录、试问笔录、现场勘验笔录、查封财产报告、追捕犯人报告等。
“无亲可封?”梁国尉仔细看了一遍,询问狱史。
“典父早亡,其母新亡,故无父母可封;典韦尚未婚配,故无妻子可封。”狱史恭声答道。
梁国尉转头手指明溯:“假子亦为亲也。”
“假子确属可封,然典韦杀人潜逃后,此人方拜假母,与典韦无关,若典母犯法,则可封其假子。再则,里人均言,典母实为明家阿姆,典母亡后,其以假子送葬于阿姆,此纯孝之举也,胡应封呼?”这次回答的却是贼曹。
“若吾使汝封其假子呼?何如。”梁国尉板着面孔,摇了摇头。
二人心中嫌弃,均低头不语。
“你一个梁国尉何以指挥我陈留的属吏?当我陈留无人呼?”见本郡官长为己仗义执言,明溯总不能躲在旁边装孙子吧。再说了,明溯仅仅是对那游徼、蔷夫两个猪头不感冒,昨日此二人却是正经得很,明溯也不至于恶了人家。
“小子既参吾国郡大事,汝当知自身下场。”见他还敢接话,梁国尉不以为意,笑了笑,顺脚踢了个天大的皮球给了明溯:“且一言应如何处置与汝,言之不当,只管引首就戮便是。”
“自己什么下场我不甚清楚,然我有一行军故事,不知大人有意听上一听否?”明溯突然想起前世一则关于扳道工面对奔驰而来的列车前玩耍的孩童,艰难地在废弃旧轨道与新轨道之间作出抉择的故事,这个故事或许可以侧面说明自己的无辜,于是便试探了一下,然出于不喜梁国尉的强势,故意把国与郡的位置调了个个。
“汝且言之。”明显被吊起了胃口,梁国尉混然没有注意梁国的地位一句话的工夫就被降到了陈留的后面。
“先秦之时,道分驰、便。驰道直贯,基础厚实,可四马并驱,引为驿道;便道简陋,遇雨泥泞,供常人行走,通达乡间。两道时常并列,相距不过三五丈。时秦人有一庄,位于道侧。一日,庄民出耕,十数人均走驰道,以为方便,惟有一人,忠厚诚实,遂择便道而行。此时,恰逢秦军远征,车马纵横,风驰电掣,眼见便要撞上驰道庄民,军中将领眼见无法止住车马,遂把目光投向便道……”
“后复如何?”众人已陷其中,连声催更。
明溯将目光转向梁国尉,笑而不语。
梁国尉思衬片刻,自以为得计,遂接道:“军中将领见驰道十数人,便道止有一人,定命车马转向便道而行,以一人之命换得十数人得活。”
明溯微笑,依然把头摇上一摇。
狱史接道:“秦朝律法甚严,驿道军用,那十数人既然上了,则应有亡之觉悟。那独自一人,遵守律法,自不应无辜得祸。”
明溯复将头摇上一摇。
蔷夫思想时常突破规则,此时亦有不同看法:“秦军可以转向田间,则十数人与一人均可存。”
明溯依旧将头摇上一摇。
听了前面众人发言,梁国尉又有启发,联系自己在军中所见,复言:“车马行进,动辄前后均为其乱,若转向,则车马碾压,伤之亡之又何止十数人。秦军应依然前行。”
明溯还是摇头。
那游徼也是行伍出身,此时接道:“不然,车马与行人相碾,亦乱其阵,秦军应该止步。”
“早说了无法止住车马”,你以为是天朝驾驶员考试,前面有条狗和一个人,考官设了陷阱问是压狗还是撞人撒?就那奔驰的马车,还学汽车踩刹车呢,白痴。明溯心中晒然,又是摇头:“再则,止步则前后碾压,胡知不乱?”
“此亦不是,彼亦不是,汝且言之应如何?”这下,众人不干了,什么情况都猜到了,结果明溯除了摇头,其他什么也不做,这还怎么玩下去啊?
“那秦军将领作为刀俎都不知道该如何指挥?你们问我这块案板上的鱼肉,我又怎么知道该如何!”明溯无奈地双手一摊,静静地站在那里,只把一双无辜的眼睛嘀嘀咕咕乱转。
众人越想越觉得别有深意,各自均有所悟,抬头再看明溯,均友善许多。
良久,梁国尉转身面对贼曹、狱史:“既如此,还请封其家产。”
其实,适才二人已对屋内院中,逐一勘察,一应内容,爰书内均已齐全。
尽管如此,贼曹还是重复了一遍:“典家计有:一院二屋,各有门户,炕二案一,其余杂物器具若干,院中屋后更有桑一柳三,另有水井一个。其余均无发现”
“既如此,可移交亭里看管”,梁国尉顿了顿,语气一转:“明溯此子,忠勇纯孝,知晓诗书,吾特荐于贵郡,可引为本亭亭卒,着其看管典韦家产。”
我做亭卒?这家产还交给我来管?这是个什么状况,明溯一下子被这个突然掉下来的馅饼彻底砸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