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招过葛建,示意他带着众人先回亭舍,明溯则慢慢地围着火场度起了步子。
如果自己没有猜错的话,那郡尉压根就没想过进击青龙山。那伙贼人烧杀劫掠,无恶不作,郡里耗费军费,数次征伐却无功而返,听话音,想必上头那帮人早已选择性地遗忘了此事,毕竟劳而无功的活雷锋可不是哪个时代都有的。况且,往深里想想,那郡尉为抬高自己的地位,故意养贼自重,也未必没有可能性。
小小的数十贼人,竟然能够公然与一郡之兵作对,这可不是热兵器的年代,一挺机关枪就能守住一个关口。这个时代,打仗是需要拿人命和粮草来填的,如果换了自己,只管派上三五百人把那寺庙一占,四周乡里坚壁清野,不消一个冬天,贼人便得乖乖地出山请降。
这次贼人穿县过乡,一日之间,往返奔波百余里,洗劫了西山,这么大的动静,这么大的阵势,沿途甚多卡口,尤其是那青龙山下十里八乡诸亭,能不会有所察觉?这话要是说了出去,估计也只有鬼才会相信。还有那鄢陵的路条,到底是如何便开了出来。想到这里,明溯脸色一片铁青。
这帮混球,只顾自身安逸,竟与贼人相安无事,只是枉死了那西山的百余口庄民。适才,郡尉止口不提路条和沿途诸亭的责任,明溯也不合适多话,不谈自己的身份,便是现在已经坐上了已吾县长的位置,对于襄平县诸人也是无可奈何。
所幸的是,此次血案,虽然凄惨,却也并非全是坏事。不管是不是官面文章,至少郡尉当场表态要整勇备寇,对于正愁没借口招兵买马的自己而言,这无疑是雪中送炭,意外之喜。最出乎意料的是,那郡尉最后出于侄儿梁国尉的面子,送了个顺水人情,将自己推到了亭长的位置之上,也为自己解除了许多羁绊和束缚,只是不知道那楚门是选择老老实实配合自己,还是心存嗔恨,暗中使上几个绊子。
明溯回头望了一眼,那楚门还愣愣地跪在现场,俨然一个呆子。想到邓元临行前的话,明溯便是一阵好笑。
“汝言求盗,那郡尉大人却直呼明溯,亲疏立见,有胡难决?”区区两句对话,便能揣摩出许多的道理,这官场借势的学问,看来自己还得好生补上一补。
这边明溯正悲天悯人,徒增烦恼,那边蔡进却也留了下来,忙着指挥乡里邻人掩埋尸体,清理现场,又引那亲属之人前往火场中辨认面目,各自登记在册。见明溯观望,那蔡进便欲奔了过来,明溯忙挥了挥手,示意继续。
这蔡进倒也是个人才,愿意做事,又能做成事,倒不知其他方面如何,若是征得典韦首肯,便推为求盗也未尝不可。明溯又转了几圈,发现现场井然有序,分工合理,虽夹有零星哽咽,却无人喧哗闹事,心中不由又对蔡进高看了几眼。
早晨所见诸人中,葛建显然平素从事的是文书之职,一手漂亮的小篆,倒也甚是难为了他那满是老茧的粗手,这个年代,认得几个字的少有,能够写得一手好字的那更是稀罕物件。是人才就得用上,虽然这葛建与那亭父有本家之谊,明溯心中还是暗暗作了决定。
那黄旭、苏平二人办事利索,此番县乡归来,亦是好心提醒自己。此等之人,识得眼色,转得风帆,当属圆滑之辈,自己顺风之时自忠心耿耿,万一转了风向便有改投之虞,古话说得好,可同富贵不可共患难。
其余人等,近日未曾发现有特别表现,惟有日后慢慢加以观察。
那后来所见陈业、孙尚二人,呆板教条,敷衍塞责,日后还须多加教导才是。
至于那新任亭卒楚门,此人仪表堂堂,知书达理,兼之往日印象颇佳,明溯自然不会如此糟蹋此人。此前,郡尉问起之时,明溯只不过是一时气盛,欲借郡尉之手将那亭父赶了出去,不曾想,亭父还在那个位置上做得好好的,亭长倒先给自己抢了过来。汉时之人最重忠义,毕竟才是第一天上班,就炒了老板的鱿鱼,落在其他同事眼中,不知该怎么议论我这个卑鄙背主小人呢,及至现在,明溯心中已是暗暗后悔。然此时事已发生,说什么也是于事无补,只得先从楚门身上着手,只要楚门打心底认了自己这个亭长,其他人也就无甚话说。奈何楚门此时心灰意冷、暮气沉沉,总得想个妥善的法子把他精气神提了上来方可。
不经意间,明溯已经把诸亭卒的表现逐一在心中思量了一遍,哪些人可大用,哪些人须慎用,哪些人不合心意,慢慢都有了一个模糊的印象。这些人可关系到自己以后的计划,千万大意不得,明溯想了想,还是决定去那谷中与典韦商议一二再作安排。
半日之后,明溯回到了亭舍。此次与典韦会晤,所得甚多,而且那张三、杜永二人在旁亦出了不少点子。
回到亭舍,明溯发现那楚门已然搬进了前院,自己的被卷盖物则被送入后院的厢房之中,也没客气,便自打开了被卷,美美地先补上了一觉,直到夜深人静,那葛建前来呼唤自己去用晚饭。原来这亭中规矩却与家中不同,一日分为三餐,早饭一般在露水即干之时,午饭则在日头斜过三分时,晚饭则是月挂正中时才用。不耻下问了一回,明溯方才明白这样安排的缘故,却是要与那犯法之人错开用食时间,便于缉捕。
明溯是吃过早饭再来亭里的,所以早晨他急急忙忙赶往现场,却没注意到一众亭卒皆未用餐。大中午的,众人又被郡县乡的老爷们给留在现场折腾了个不停,此时,饥肠滚滚,一个个混似饿死鬼投胎,不待明溯起身盛第二碗,那桶里已是光光如野。其实,亭里的伙食还蛮不错的,两干一稀,每顿还有四五个小菜,虽然色香差了一些,却是十分可口下饭。
难道中午没吃,晚饭就不能早点开?摇了摇头,明溯吩咐那葛权下去再做一份上来。亭父是否负责一亭之人的伙食,明溯不清楚,他只是见到葛权在那边食之乏味,便以为他先前做饭之时已然偷吃了许多,便直接指使了再去做饭,却不知西位亭中的食物一向是由葛建准备的。葛权闻言愣了一愣,眼睛余光瞟了一下角落里的楚门,见后者埋首不语,便“喏”地一声应了下来。
见葛权向后厨行去,葛建也跟着起身便欲往外,明溯本来笑眯眯的面色一下子拉了下来。那葛建也不知道这个新任的亭长因何动怒,蹑足站在案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中一个劲地直打着鼓。
正在此时,楚门慢慢地站起身来,行了上前,对着主案深深一揖,言道:“敢叫亭君知道,本亭之中诸事皆有章程,如今亭君初始上任,不若就此交接一番。”
明溯却不吱声,直把眼神往角落谢谢一乜,那意思明确得很:哪儿凉快哪儿去,爷我现在不待见你。
楚门气得直打抖索,也不再说话,把袖子一甩,便向外直行而去。
见这新老两任亭长第一天就争斗得如此厉害,众亭卒心中也像压了块石头似的,一时之间,屋内气氛沉沉。
“适才楚君言之有理,本亭之中,确实诸事皆有章程。”那蔡进却是因为与典韦相好,此时见同侪皆有不满之色,赶紧上前小声提醒。
明溯也不解释,只是顾左右而言他,说了一句:“你等且候着食物,我先出去走走。”说完,便也转头出了屋子,留下一群亭卒面面相觑。
那楚门并未走远,此时正在亭舍之外百余步树下长望夜空。明溯走了上前,没心没肺地说了一句:“楚君却是好闲情,在这望的星星。”
“亭中诸事日后均毋用操心,当然便有得闲了。”楚门平淡无比。
“既如此,何不坦然受之,又何必半夜跑出来数星星呢。”明溯心头暗笑:叫你装,叫你装,看你还能装到什么时候。
楚门继续仰面看天,没好气地说:“亭长都让了,汝还待怎的?”
明溯急促地原地小转几圈,停下来,看看楚门,又原地打起转来。楚门不解地回头望望明溯,不知发得什么羊癫疯。此时,明溯正好转到楚门侧后,扬手便是狠狠一拳,将楚门击倒在地。
“亭君,汝疯了?”楚门痛呼不已,半响爬不起身来。
那明溯却是又急促转了两圈,停在楚门面前,厉声叱道:“楚门,你混球!”
楚门不禁愕然,一时之间竟也忘了疼痛。
“西山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就撂了给我。我第一天到了亭里,你就当了甩手掌柜。一亭之人六神无主,百余条不息的冤魂在天上指望着我们帮其报仇雪恨,你就这么扔了下来。那嗷嗷待脯的婴儿,古稀的老翁,还有那三十余条赤果果的尸体,此时,都在天上看着我们。楚门,你个混球,我让你看星星,我让你看,让你看。”明溯一边说,一边上去拳打脚踢。
半响,手下传来一阵阵哽咽,明溯也收住了手脚,气呼呼地瞪着楚门。
“乡老们,是吾楚门对不住汝等啊!”楚门一声长嚎,号啕大哭得像个少年似的。修罗一般的西山,可谓是触目恸心,又有谁狠心得能够见到那样场景不会椎心泣血?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明溯的声音冷冰冰的。
楚门不自觉地接上:“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至仁。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成仁取义,你可无愧?”
“甚愧之。”
“为何?”
“民生潦倒,而无所作为。”
“错!我告诉你楚门:生不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辈学又有何用?”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不错。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你以为不当这个亭长,百余条冤魂就能安息了么?我告诉你,楚门----不能!所以,你不能逃避,必须担负起这副担子来。”
“可是我已经被贬为亭卒了……”
“现在西位亭我说了算,我说你是亭卒你就是亭卒,我说你是亭长你就是亭长。暂时,我先帮你当着这个亭长,等西山乡老沉冤得雪的那一天,你还愿意当你的亭卒,我也懒得管你。”
第二顿晚饭端上案板的时候,明溯与楚门二人执手大笑着进了屋。葛权眉头一蹙,好奇地问了一声:“亭君与楚君在笑甚么?”
“哈哈,适才亭君嫌弃茅坑太臭,提了个想法,要改进一二,其中种种奇思妙想,犹如天马行空,又如羚羊挂角,着实令我茅塞顿开啊。”不知不觉,楚门的语言习惯已经被明溯同化了过去,吾、汝、之乎者也之类的词已经消失无踪。
众人讶口无言。明溯却是喝了一声:“还不快吃,要是不饿的话,我可要安排你们去修厕所了。”
“厕所又是甚么新式玩意?”蔡进迷惑不解。
“便是亭君所言的茅坑……哈哈,我倒是忘了,食不言寝不语,影响诸君食欲了,见谅见谅。”楚门心思放下,索性人也放开了许多,话也特别多了起来。
“茅坑?”望着眼前明溯、楚门二人一边谈论着茅坑一边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葛权腹中顿时一阵翻江倒海,紧忙冲了出去,一众亭卒在后面哄然大笑。
搁在心里的石头终于搬掉了,一时之间,蔡进等人食欲大增,这次,索性明溯才扒了几小口时,桶里的粟饭又被抢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