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更。)
军情处两百锐士,纷纷策马而出,先是弩箭齐发,射倒一大片暗虎杀手,而后举刀杀上。这些锐士个个都是好手,极善杀人之术,或许他们战阵冲杀不及百战军,但说起混斗和捉对厮杀,却个个都是行家,军情处的训练极为严苛,尤其是这帮止戈部的汉子,杀起人来充满简单粗暴的力量感。这一冲出来,立即就叫暗虎好一阵死伤。
暗虎虽然也射出了一波弩箭,一来人少箭少,二来军情处占了先手,是以杀敌效果并不大。这会儿被军情处当头罩下,没几个来回,就被杀得溃不成军,一个接一个落下马背,摔倒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血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流向四处,再也没有机会爬起来。
一面青衣,一面黑衣,两帮斗笠蓑衣的杀人者,驱着战马厮杀在一处,少了战场上骑兵厮杀时的观赏性,但刀光剑影中江湖味却要浓郁得多。
官道上和农田里到处都是扣人心弦的厮杀,场面一时血腥而又混乱。暗虎身后的石敬瑭,见势不好,趁着混乱的当口,调转马头,在几名亲信的护卫下,立即就要跑。
他们挑选的时机恰到好处,转身逃命的动作也极为麻利,加之雨夜虽有火把照耀,但毕竟光线不大好,前面又有暗虎杀手帮忙抵挡,他们能够逃脱的机会很大。
但他们把自己的命看得太大了些,也把他们的对手想得太简单了些,更把他们的对手要杀他们的决心看得太淡了些,在他们刚转身的时候,一直没动的李从璟动了。
他拔刀,挥鞭,策马冲出。
在李从璟面前,是正在相互搏杀的双方杀手。李从璟驱马奔向人群,风驰电掣一般,长刀挥斩,一路行进。凡是挡在他面前的暗虎杀手,皆被他一刀斩落马下,他从人群中冲过,无论是试图阻挡他或者没有试图阻挡他的人,都不能让他停留半分。他一路马不停蹄的从人群中穿过,横刀上不知何时已经沾满了鲜血,他经过的一条直线上,没有一匹暗虎的战马马背上,还有暗虎的杀手坐着。
论一人杀百人,丁黑当为人中之雄。
但论乱军之中冲破敌阵,一直都是君子都当先一骑的李从璟,何时比谁慢了半分?
冲出人群,李从璟与石敬瑭相距不过二三十步的距离。此刻他杀心已起,便再没有收住的可能,抬起手,对跟在后面的众骑下令:“弓,抛射!”
没有端弩的数十骑,纷纷取下背后背负的长弓,在奔驰中搭上了铁箭,随着李从璟手臂下斩,发出一个“放”字,几十只铁箭纷纷射向夜空,滑过一个半圆之后,落进了石敬瑭身边的骑群中,霎时间有数骑落马。
如是再三,石敬瑭身边人渐渐少了,最后只剩下零落十余骑而已。
火把上的火焰随着骑士的前驰,在滂沱大雨中急速扭动,火把下的马队在夜雨中狂奔猛进,撞破雨帘又踏碎泥地。两只马队一前一后,谁也不愿意慢下来半分。
李从璟看到石敬瑭回头看了自己一眼,脸上满是焦急怨恨之色。他无动于衷,他也知道,石敬瑭今日跑不了。
要过来一把长弓并一支铁箭,李从璟在纵马奔驰间,于马背上拉开弓弦,箭头对准了前方马队中背影时隐时现的石敬瑭。
数不清的雨线在箭头前不停落下,二三十步开外的骑士,身姿在火把中影影绰绰,在一片黑暗中显得格外瞩目。
手指松开,铁箭飞射而出,在雨瀑中钻进了前方的马队,准确在石敬瑭后背露出来时,钉在了他的后心上。
石敬瑭的身子在马背上一晃,差点儿就要掉下去。
一支骑队突然从前方反向疾驰而来,约莫有十余骑的样子,首先碰到石敬瑭等人,当头一阵弩箭齐射,又是三名暗虎杀手摔落马背,最后这十余骑拦住了石敬瑭。
是赵象爻。
至此,石敬瑭被两面围困,逃无可逃。而被赵象爻等人迟滞了片刻的步伐,李从璟所带之人,立即赶了上来,他们也没有机会再逃。
团团围困中,石敬瑭操控着战马回头,在十来骑中间看向李从璟,脸色已是无法形容,他的背后,还插着李从璟射出的铁箭。
“弓,弩,齐射!”李从璟三度抬起手,他冷峻的脸上没有丝毫感情波动,也根本就懒得与石敬瑭废话,直接准备将其全部射杀。
“李从璟!”石敬瑭在人群中嘶吼,“你想清楚,你当真要杀了我?我是你父亲的亲军统领,我是你姐夫!你杀了我,怎么向他们交代?!”
“交代,那是杀了你之后考虑的事情。”李从璟不为所动,眼眸比这黑夜更深邃,也比这大雨更为寒冷,他手臂挥下,“放!”
数十铁箭弩矢齐齐射出,从四面八方飞向石敬瑭等人,一轮齐射之下,外围的数名骑士直接被万箭穿心,纷纷从站马上倒下来。内里的石敬瑭脸色惨白,双目中如同要喷出火来!
“齐射,第二次。”李从璟的声音再度冷漠的响起,石敬瑭眼中流露出浓浓的绝望。
“不,李从璟,你不能杀我!”石敬瑭疯狂的吼起来,“你要杀了我,你姐姐也活不了,李永宁她也活不了!我保证,我保证我死了,她也会死!”
李从璟眉头皱起,默然开口:“她是你的妻子,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会在出行之前,给属下留下命令,若是你不归便杀她?”
“妻子?哈哈……”石敬瑭大笑起来,状若癫狂,笑声惨然,“你可见过,成亲四年却从未同房过的夫妇?你可见过,成亲四年,却连手指头都不让丈夫碰一下的妻子?你可见过,成亲四年,连见妻子一面都是奢望的人夫?”
李从璟眉目沉下来,眼中爆闪的杀意更甚。
“你以为我是在忽悠你?李从璟,你自个儿心里难道不明白,她李永宁,心里压根儿就没有我石敬瑭!”石敬瑭字字啼血,比自揭伤疤更为痛苦的事,是自己表现自己的屈辱,“李从璟,我倒是想问问你,这是为何?为何我半夜在她房外守候,听到的却是她在喊你的名字?四年了,整整四年,无论我做什么,她始终都不拿正眼看,就算是颗石头,那也早给我捂热了!你告诉我,这是为何?!”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从嗓底吼出来。
李从璟终于确信石敬瑭不是因为垂死挣扎,而口不择言,
这个发现,让他的心猛地一缩。
他想起四年前劝李永宁出门时的情景,那是他们至今为止,最后一次碰面。
李从璟闭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气。永宁,你这又是何苦……我本以为,就算我与石敬瑭有宿命之争,但他对你却是一片真心,我本以为你嫁给他,会过得很好……你又是何苦?我还记得,在原本的历史中,你与他明明是一对恩爱夫妻。
“李从璟,我不服!”石敬瑭盯着李从璟,双目通红,“我这一生,凡事必定三思而后行,我这一生,隐忍人前算计人后,我这一生,与人相交肝胆相照从不吝啬财物,我这一生,多少次沙场征战在必死之境中求得生存!而你,李从璟,你凭什么?凭什么我石敬瑭拼了性命才能得到的东西,你一生下来,不费吹灰之力就有?我不甘心,不甘心输给你一个还未及冠的小子!”
李从璟终于拿正眼看石敬瑭,也终于肯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道:“如果你是指我生下来就有永宁,那么你确实不能比,但你便没有兄弟姐妹么?如果你是指我现在拥有的两万百战军,我不妨告诉你,我比你谋划布局准备的更早,也许不止早了十年,可能早了一辈子,这个你确实没法比。但我孤身一人受的煎熬,你也永远不会理解。而说起沙场拼命,自从军以来,我比你面对的生死之危,不会少多少。”
“至于年龄,我只能告诉你,决定一个人成熟与否的,从来都不是年龄,而是阅历。有的人活了一辈子,也依然是一张白纸,有的人还未及冠,却已能独当一面。有的人很早就活明白了,有的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活一辈子,是为了什么。”李从璟看着石敬瑭道,“你败在我手里,不是命运不公。你以为你努力了,你就应该得到,你以为那些都是你应得的。但我要告诉你,努力跟得到没有因果关系。只有努力正确了,才有可能得到。但那也只是有可能而已。”
“我说这些,你明白么?”李从璟问。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李从璟,你以为你很了解我?”石敬瑭像一只急了眼,要咬人的兔子。
李从璟笑了笑,摇头,淡淡道:“谁敢说谁就一定了解谁?这些且都不论,世间人,有多少人是真正了解自己的?你以为你了解了,其实你真的了解了吗?就像你以为你一定会赢我一样,但事实发生时,虽然难以接受,但很多时候真的跟我们想的不是一回事。这种时候,急眼又有何用?因果因果,凡事都有因果,你没有完全掌握因,又如何能彻底预料果?”
“石敬瑭,你算计的太精明了,这让你以为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你还不了解,很多事情,光靠算计是没有用的。世间再深的算计,也免不了有形有迹。既然有形迹,又如何能真正瞒过所有人?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你可能不信这八个字,但唯有此,才是真正没有破绽的。”李从璟继续道,此时他毫不吝啬自己的话语。若是有莫离等一些深知他脾性的人在此,就会知道,他这是对临死之人的最后尊重了,“丁黑弃你而去,不就证明了这点么?”
“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正如你种下什么样的因,就会收获什么样的果一样。你的智慧还不足以支撑起你的野心,如果你没有过早的碰到有些人、有些事,你或许有时间改变提升,但是现在,你没有机会了。”李从璟最后总结道,他认真的望着石敬瑭,说出了让石敬瑭胆战心惊的话,“说了这么多,我也想清楚了,你不可能留着人等着杀李永宁,不仅因为你对她的企图还没有实现,也因为你此番出来追杀丁黑,不会预料到有我出现,否则,你身边就不止这点人了。”
李从璟又笑了笑,在石敬瑭目瞪口呆胆战心惊的时候,出声道:“既然如此,你可以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