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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芙蓉镇出来,李从璟汇合桃夭夭等人,众人马不停蹄向营州边境赶去。这一路上李从璟并不曾随大军行动,而是辗转各镇巡视防务和边军情况,对芙蓉镇的关注只不过是一个开头罢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李从璟既然会深入草原去探查契丹虚实,就更会力求对边地各方面情况都了如指掌。只是眼下形势紧急,李从璟没有专门时间来做这些事,这回去收复平州,沿路巡查就成了上上之选。
大军有李绍城和蒙三统带,李从璟并无不放心之处,击耶律德光一战李绍城已经展现出将帅之资,往后要独当一面理应抓紧时间去磨练。李从璟出镇幽云,李存审仍在幽州坐镇时尚且好说,一旦李从璟独立挑起这副担子,他就需要一些个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来帮他分担压力、处理事务。这些储备人员中,李绍城无疑是第一人选,其次皇甫麟亦有大才,只不过他归降日短,尚缺时日磨练融合,郭威不必说,只是目前还稍显年轻,孟平假以时日培养,亦能和郭威一样挑起重担。
这日,众人进入营州地界,午时休息之时,李从璟架起火堆烧烤野兔,桃夭夭就坐在他旁边,两个就着一堆柴火说起眼下之事。
“军情处在营州事务开展的并不太顺利,此地鱼龙混杂在边境数州中最甚,因其地域广阔,南北狭长,加之契丹人、朝-鲜人、鲜卑人、羌族人混杂,各种大小势力倾轧各种利益,旧有势力排外现象极为严重。”桃夭夭低着头,任由长发披散在脸侧肩头,捧着从不离身的木杯喝着清水,“军情处若是借助官方身份设立据点倒是不难,但如此一来难免暴露,为有心人起疑,届时在工作时反而不美。所以直到现在,军情处在营州的事务都进展的不太顺利。”
李从璟专注烧烤兔肉,眼神一动不动,一只肥美的野兔此时已经被烤得嫩黄流油,虽然没什么珍惜佐料佐味,但野兔本身的滋味就足够鲜美,阵阵香气散发出来,很容易让人食欲大涨。
桃夭夭充满磁性的嗓音听着让人浑身舒坦,在秋日懒洋洋的日光中倍显柔和,让人有一口吃在嘴里的冲动,她弯曲着一条长腿,伸直了另一条美腿,曲线的弧度比山河更加诱人,“另外,掌书记给的经费也不多,本月的银钱更是消减了小半,之前旬月见不到你,这回你得把此事给我解决。。。”
听到银钱李从璟才将视线从烤兔上挪开,他瞥了桃夭夭一眼,发现正拿闪亮的眸子对着自己,其中涌动的脉脉情愫绝对跟爱意无关。
叹了口气,李从璟道:“此事你得谅解卫道。毕竟大将开战,百战军开销骤增就有些吃不住,前些时候灭梁时我们趁机抢夺的财物本就不多,至此已经花得差不多了。毕竟两万人的军队要保证装备精良,非是易事。军情处本就兼有赚钱之职,这事你得自己开开源。”
桃夭夭开始抓头发,“赚钱的事,我真不是很懂啊!”
李从璟的视线落到桃夭夭诱人的长腿上,一时就再也没挪开,“之前神仙山几百口你都能赚钱养活,这件事你也能做成。你自个儿不太精通,可以让下面的人出出主意,我再让卫道拨几个人给你。身处边境,跨国贸易可是赚钱捷径,军情处有职务之便,没理由做不成这事。真做好贸易这事,军情处就是财阀,可以反哺百战军了。”
桃夭夭惊奇的看向李从璟,明显是被他脑子里挖不完的主意再次震惊到,李从璟继续道:“至于军情处在营州事务开战困难,你们不必每个据点都新建,可以尝试控制本地旧有小势力,扶持他们作为代言人,你们在幕后操控。以军情处的绝对实力,若是如此行事,要打开局面不难。”
桃夭夭张了张殷红的小嘴,被某人折服的说不出话来。
李从璟将烧好的野兔取下来,掰掉一支腿递给桃夭夭,“这回看见你发现你清瘦不少,这让我很不愉快,军情处的事务虽然重要,但你这个人本身更加重要,以后不可舍本逐末,否则我就夺了你的权让你回家养身子去!”
桃夭夭白了李从璟一眼,虽然觉得李从璟这话不尽真实,但其中的关切听着还是让人舒心,那是被关心的感觉。低下头轻轻咬掉一块肉,嚼在嘴里觉得分外香甜。
李从璟认真的补充了一句,“不是跟你开玩笑,我说真的。”
挺着浑圆大肚腩的冯道向李从璟这边看过来,烤兔肉溢出的香气让他不禁咽了口唾沫,相比之李从璟亲自操刀的野兔肉,冯道望了自己手里的干肉一眼,越看越难以下口,但要去他去打扰人家明显融洽暧昧的氛围,冯道又觉得于心不忍,还有些尴尬。但最终,还是胃肠的渴望战胜了一切,冯道摇摇晃晃走到李从璟身边,席地坐下,绽放出花儿一般的笑容,“李将军,不曾想你不仅征战、邦交很有一套,便是连这烹饪之道也是如此精通,叫在下好生羡慕。”
李从璟瞧见冯道的馋样便知他想作甚,有心逗他,故意将剩下的烤兔挪向一边,“夫子有曰,君子远庖厨,冯大人离得这么近,便不怕有违圣人教诲?”
冯道的视线随烤兔而移动,“夫子此言,乃是因为君子要‘仁’,不忍杀生,故需远离庖厨,并非对厨艺之道有所轻视。民以食为天,圣人不能免,佛曰世间法皆佛法,世间事皆是修行,大道三千保罗万象,厨艺之道亦在其中也。李将军年纪轻轻便能精通数道,乃是世间大善大智之人也!”
李从璟被冯道一番理直气壮的言论打败,只得将烤肉双手奉上。
冯道喜不自胜,顾不得烤肉油腻烫手,抓起便大肆咀嚼,吃得啧啧有声,丝毫不见平日儒雅之相。
吃饱喝足,冯道拍拍更加浑圆的肚腩,长长呼出一口气,满足道:“今日得李将军一肉,可回味半生,实乃不胜荣幸。临别之际,在下有一言相赠。”
冯道北上本为出使契丹,今任务完成,与李从璟同行至此,已到分道而行之时,是以有此言。李从璟递给冯道一块手帕擦手,“大人请说。”
冯道撑着肥胖的身子半躺在地,眯着眼,视线飘忽在远处,“临行之时,陛下曾叮嘱,大唐眼下与契丹相处之道当以和平为上,确保幽云稳定,这是将军之务,亦是在下之务。然则,北上月余,先有葫芦口之役,后有前日大战耶律德光,在下听闻将军现欲征平州,在下一介书生,不知征战之道,然也看出将军似无避贼守土之心,而有进取开疆之意,然否?”
李从璟微微点头算是承认。诚然,他此番北上种种所为,与李存勖当日所定之国策已然背道而驰。
冯道继续道:“将军不愿于契丹军前卑躬屈膝,意欲雪大唐数十年之仇,此乃国家之幸,亦是中原千万百姓之幸。在下不才,却也知此非有大志大能者不能为,虽一介书生,犹壮将军胆色。然则国家黎民之幸,却不定是将军之幸,将军如此行事,可曾思虑朝堂言论?”
李从璟沉吟道:“谋国不顾身,展志不避死。”
冯道叹息一声,“到底是年少热血最能感染人心啊!”起身,整衣,向李从璟肃然一拜。
李从璟连忙起身还礼,“大人何至于此?”
冯道岿然叹道:“乱世当道,人心不古,礼崩乐坏,道德沦丧,谋身某利尚且不及,圣人之教几人得顾?将军以及冠之龄心怀天下苍生,愿为中原万世安定不顾个人得失,焉能不让人敬佩?若天下人人得如将军,黎何罪至于陷于水火,夷族何强至于涂炭生灵?北上以来,眼见契丹蛮贼马蹄所过之处人死田毁,家破人亡者十之八-九,老无所依,幼无所养,民不聊生,哀鸿遍地,而边军莫能治,王师莫能绝!凡此种种,叫人不能不痛彻心扉,悲愤之处不能自己,在下一介书生,每见此状恨不能投笔从戎,挺身上阵杀敌!今有奋击者如将军者,志大才高品洁,手握雄师数万,身有谋士如云,若得奋然逆流而上,改天换日者舍将军者谁!”
话尽于此,冯道后退三步,一礼到底,“可道不才,愿为天下苍生,助将军一臂!”
李从璟扶起冯道,沉默良久,肃然道:“承蒙大人高看,从璟在此谢过。从璟不才,愿告知大人,不退契丹、不稳幽云,誓不还中原!”
桃夭夭起身望着李从璟和冯道握手抒志,眼神有些恍然,似乎又念起当日初上神仙山时所抱志向,呢喃道:“不退契丹、不稳幽云,誓不还中原!”
……
冯道率领使团队伍走了。值得庆幸的是,虽草原的天已被李从璟捅了一个窟窿,出使契丹的使团官吏倒是一个没少,得以尽数南归洛阳。此行于这些官吏而言,经历可谓峰回路转、波澜起伏,期间甚至差些丧命,虽则李从璟在草原取得不少成果,不过那却是于国有利,这些身在其中的人有遭受“无妄之灾”之嫌,他们对李从璟这个一切风波的始作俑者是何态度,回到洛阳之后言行对李从璟是好是坏更是不得而知。
过于既然冯道明确表示愿助李从璟,想来以他的本事,该是会给李从璟一些实际帮助的。
送别冯道等人后,李从璟和莫离说起此事时,莫离道:“出使契丹虽预期目的没能如愿,但其间变幻亦非我等一人之过,我等之所行纵然有不妥之处,亦非没有收获。契丹与大唐敌对数十年,先帝(李克用)更与契丹有血仇,说到底大唐与契丹无法长久和平,与其任由其发展壮大,半道扼杀之原本就是良策。”
李从璟道:“大唐与契丹是战是和,在目下无非两种情况,战为小战,和为小和。在两国倾举国之力决战不会出现的前提下,边境的争斗若是幽云自身便能应付,于陛下钦定国策并无根本冲突,而若是幽云以自身之力能败契丹,于陛下而言还是好事。然则一切之前提,是幽云能‘自给自足’。”
莫离点头道:“此番趁契丹平定黄头、臭泊叛乱之机收复平州,是盘活边境这盘棋的关键。否则一旦契丹稳定住内部,再会东灭渤海,则其国之四方有三方底定,接下来便会专心致志对付中原。攻打平州,短期来看是为渤海减压之举,吸引契丹一部分注意力至幽云,长久观之却是为中原打算。”
李从璟笑道:“也是惹火烧身之举。”
莫离打开折扇轻轻摇动,“汪洋大海,何惧惹火上身?”
两人大笑。
冯道离去之后,李从璟第二个要送别的对象便是大明安和李四平。
不同于冯道等人自行南归,大明安等人要顺利归国,还须得军情处派人护送,穿过自南向北穿过营州全境,抵达渤海国。如今李从璟要攻打平州,一旦平州攻克,必定牵动三方局势,作为这场战斗的受益方,渤海国是时候有所行动了,也必须采取行动。
以大明安原本之意,在谋国求存之事上,是欲和大唐朝廷面对面缔结约定,渤海国虽是小国,但却是玄宗亲自敕封为国,为大唐附属国。然而在得知李存勖关于幽云之国策后,大明安已知大唐朝廷暂时无暇北顾,渤海国要求存,就得依靠自主对契丹用兵的李从璟。
李从璟身为大唐北面幽云防御使,对边境战事有临事专断之权,而其之前所作所为以及对待渤海国的态度,也让大明安对李从璟极为信任。
临别前日夜,李从璟和大明安在帐旁篝火前详谈。
“将军攻打平州之举,实为揽渤海之难于己身,渤海国因将军得以争得喘息之机,在下归国之后定当说服父王厉兵秣马,与将军一同应对契丹,不使将军心血付之东流!”明安措辞很客气,他身边有李四平作为参谋,加之本身素有敏才之资,言谈举止挑不出毛病。
得到明安的保证,李从璟并未如何信息,他挑动几下火堆中的干柴,让火势烧得更旺了些,“我部攻平州,不克便罢,一旦攻克,实为牵一发而动全身之举,其中利害关系如何,想必王子尽数知晓。幽云虽广,百战、卢龙军虽强,然若要以一地战一国,尚显力有不逮。契丹如若发数十万大军南侵,届时幽云不能挡,而若幽云败退,则渤海危亡只在咫尺之间,此间危难王子可知?”
明安肃然道:“在下固知也!”
李从璟又道:“以渤海国目下之军力、民力、物力,能挡契丹多少大军,又能抵挡多少时日,王子可知?”
明安脸色难看,自家的经有多难念他心知肚明,李从璟问得如此分明,叫他一时难以作答。好在李从璟也不需要他回答出来,见明安面色不太好看,李从璟继续道:“纵然我部攻克平州,而若渤海国不能切实给予有效旁助,本帅可明确告知王子,平州能克不能守。以渤海国眼下内政之况,莫说出兵援助,便是自保都难。因是,本帅希望王子归国之后,掌大权,握军政,而奋发图强,如此方有一线存国生机!”
明安大惊失色,李从璟此话何意再明显不过,他失声道:“父王尚且康健,国中贵族势力深厚,明安只不过父王寻常之子,如何掌握大权?!”
李从璟摆手打断明安接下来的话,直视对方双眸,凛然道:“耶律阿保机、耶律德光、耶律倍、述律平都非易与之辈,若是王子归国之后行事依旧不温不火,不能雷厉风行整顿军政,王子以为契丹国会给你多少时日,给你多少机会?今日本帅能助你强国,他日一旦契丹触角渗透渤海国,他人便不能坏你强国之举?夜长梦多,事久生变,温水或许煮不了青蛙,但绝对能扼杀渤海国!那时渤海国亡也亡了,哪里还能容得了王子的忠义?届时你我死不足惜,只怕无颜面见先祖!”
明安怔然,一时不知该说何是好。
李从璟停顿片刻,又道:“眼下局势如此,渤海国情形如此,容不得你我有其他选择,事成则存国,事不成则亡国,王子何以尚在犹豫?”
明安痛哭流涕道:“李将军一片苦心,明安岂会不知?然则要我行那大逆不道之事,逼父退位而替之,日后明安有何面目立足于天下?”
李从璟冷笑道:“我道王子乃是为国为民不惜己身之壮士,今日方知,王子不过贪图虚名之鼠辈!今日为求国存,一死尚且不惧,何惧天下人侧目而视?王子是要国存,还是要自己名存,二者不可兼得,取一者何?”
明安不能言。
李从璟缓和语气道:“若王子谋国不成,渤海国与王子亡则亡矣,若是谋国有成,渤海国焕然一新,国强民强,千秋万代之后谁人不夸赞王子之名?然则今日有一线生机,而王子视若不见,因一己私心一时胆怯不去争取,怕是千百年后,世人都要笑王子误国!”
明安沉默良久,待泪痕已干,面色坚毅,牙关紧咬,起身而拜,对李从璟道:“若得国存,明安万死不足惜,何惧名裂?若是如此,将军何以教我?”
李从璟拉着明安坐下,勉励两句,道:“王子若有奋发图强之心,则大事有可为。当今之世,乱世当道,天道无常,世间大道因王子这般有为之人而变,王子岂无在这大争之世一展抱负才学,争不朽之功业之心?王子若有,本帅虽则力薄,愿助王子一臂之力。”顿了顿,庄重道:“此番王子归国,本帅不往,大军不往,本帅借王子两人。这两人一文一武,若是王子从文之策,又辅以武之力,本帅再献上金银若干,则王子大事可成!”
“多谢将军!渤海国能存,全赖将军之力,明安与渤海国子民万世不忘!”明安再起再拜,“不知是哪两人?”
“文者,莫先生;武者,桃统率!”
翌日,李从璟送别众人。
桃夭夭率领军情处先遣锐士,随莫离先跟明安北行,因计划来得突然,军情处尚未来得及调集太多人力,后续会有大队人马跟进。另外,莫离随明安此行,并非没有名分,他头上顶着临时加上的幽云防御副使头衔,明面上他们都是大唐特使。
长亭古道,秋风习习,人马立于道,风声响于野。
莫离白袍折扇,面带微笑,向李从璟抱拳告辞,北风卷起他的衣袍与长发,为他平添几分潇洒。
李从璟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莫离此去,初时未必有多少风险,但时日一久必定危机重重,虽有军情处相护,毕竟异国他乡,陌生人陌生路,太多情况无法预料。纵观百战军,唯莫离能堪此重任,但两人也感情最深厚,自小长大,闯祸一起,读书一道,书生意气同发,前番同志平中原,今朝分别谋天下。担重重于泰山,别愁愁煞秋风。
“此去,不可预知,望君保重!”李从璟执手重重道。
莫离笑言:“此去,大争在我心,天下在我手。李哥儿,保重!”
挥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