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阿保机在下令各营军士聚集于城西时,仗着兵力优势,其中大部分得以顺利前往城西聚拢,然而各营也不可避免仍有小部分军士被幽州、渤海联军困住,难以脱身,这部分契丹军士被分割各地,部众或多或少,在接下来的两日里,他们在幽州、渤海联军的围剿下,渐渐被清除。⊙,
聚集在城西的契丹军虽然人数仍然不少,至少比之正州内外的幽州、渤海联军要多上许多,然而军士在奔逃过程中大多丢盔弃甲,士气低迷,战力被大为削弱。耶律阿保机连日组织反攻,却都无法突破百战军军阵,被死死限制在城西营地里。同样,幽州、渤海联军也无力将其围歼或彻底击溃,双方遂在城西展开拉锯战。
正州会战持续到第三日时,耶律敌烈率领通水河谷方面的契丹军回援,与之几乎同时抵达的,还有李彦超率领的万余卢龙军。李从璟遂令李彦超率部在城外扎营,其他幽州、渤海联军进入正州城据守。
第四日,李绍城率三千余百战军赶至正州城,进一步充实了城防力量。
契丹军与幽州、渤海联军随即在正州进行对峙,战役进入到僵持阶段。
正州会战第七日,皇甫麟自恒州递来消息,恒州之围已解,围城之契丹军被击退。
正州会战第十一日,耶律阿保机将各方军力收拢,经过临时整编,以十万精锐兵力,再战于正州城下。
同日,始自幽州,途径营州、泊汋、恒州的第一批后勤补给,在皇甫麟亲自护送下,运抵正州城。随行幽州官吏向李从璟禀报,卫道已临时紧急征召五千青壮,作为后备部队,正向正州赶来。
正州会战第二十日,五千由卢龙热血儿郎组建的后备营,抵达正州城。
翌日,莫离与李四平一道,带西京近万援军支援正州城。
会战第二十五日,大明安派遣新军来援,在正州城北百里之外,与契丹前来阻截的大军遭遇,陷入混战。因新军战力弱,交战未及一个时辰,便现溃退之象。幸奈大明邢率正州守军及时赶到相救,得以将新军带入正州城。
契丹之寇城,屡攻不克,以至累日持久,将士伤亡惨重而无寸功,军心动摇,战士思归。
韩延徽向耶律阿保机进言,劝其退兵,来日再战。言中有曰:契丹当保已得之地,派兵据守扶余、长岭等地,主力西归,以备来日再行东征。耶律阿保机心生退意。
同光四年三月初三,有信使自西北来,入契丹大营。
同光四年三月初五清晨,李从璟登正州城楼,端视契丹大营良久,继而击节曰:契丹军已退!
遣斥候近营视之,果已人去营中,辕门、角楼处只剩草人披甲,以假乱真。
当日,郭威所遣使者,历经艰险到达正州城,向李从璟禀报:鞑靼部、君子都袭契丹国都西楼!
自同光三年九月十八日契丹出兵渤海,耶律欲隐遣精骑攻打蓟州北境军堡、拉开幽州军参战序幕以来,李从璟率军辗转于雁南、营州、辽东、扶余、长岭、鸭渌府等地,行军千万里,从深秋战至初春,历时半载,杀敌数万,消耗兵甲器械无数,折损将士近万,在联合渤海国、鞑靼部的情况下,终于取得对契丹之战的决定性胜利。
渤海局势,至此大定。
......
夜里,现在正州城的幽州、渤海联军重要人物齐聚一堂,听君子都来人讲解契丹西楼战役始末。大堂中,李从璟当仁不让坐在上首,头盔与横刀置于案上,凝神看向来使,在他左手边,莫离、王朴连坐一处,前者轻摇折扇风度翩翩,后者横剑于膝,长剑出鞘两寸,手指轻弹剑身,再往下便是李绍城、蒙三、李彦超、李彦饶、孟平、史丛达、丁茂等人,皆肃然端坐;在他右手边,则是李四平、大明邢等一众渤海文官、武将。
“军帅率大军主力在双通、仪态、九阳之间突出重围后,契丹军主力也随后撤离,但留下了司近部近两万兵力,对君子都进行围追堵截,郭将军带领我等辗转各地,寻机突围。但因扶余契丹军势众,而当地渤海官吏又多有投敌者,致使我部战斗愈发艰难,数次差些陷入绝境。有鉴于此,郭将军见南下与军帅汇合无望,便下令大军向西突围,进入契丹境内,谋求向西楼挺进。”
使者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还算平静,李四平、大明邢听到“渤海官吏多有投敌者”时,脸色却有些不自然,在幽州诸将有意无意目视下,羞愧得恨不得钻地洞。
“进入契丹境内,我部攻占了一个小部落,得到粮食补给后,便没有再轻举妄动,直到斥候探得鞑靼部动静,郭将军这才准备与之联系,以求共谋西楼。奈何鞑靼部动作太快,未等我部与之联手,便已强攻西楼,不料出战不利,被契丹军反戈一击,差些溃败。”
听到这里,王朴惊异道:“鞑靼部少说也有两三万精锐战力,袭击现在兵力薄弱的西楼,本应该是手到擒来之事,没功成不说,如何还被反戈一击?”
“此中详情我等也是事后得知。”使者解释道,“原来鞑靼部在距离西楼尚有数百里时,便被西楼知晓了行踪,留在西楼的契丹皇后述律平随即组织军力抵抗,在鞑靼部攻城时,先是佯装不敌,将鞑靼部前锋诱入城中,而后骤然伏兵四起,一举将鞑靼部击退。鞑靼部从城中溃退时,述律平亲自上阵,领兵趁势追击,以区区数千兵力,将鞑靼部杀得大溃。当时若非我部及时赶到,将述律平所领之契丹军击破,鞑靼部只怕要铩羽而归了。”
满座众人闻言无不面面相觑,虽只是听人述说,却也可想见这场战斗的凶险,蒙三嘿然道:“述律平这娘们儿倒是厉害,要不是郭将军及时赶到,鞑靼部那几万人妄想光复家园,可是痴人说梦!”
李从璟莞尔,他自然是清楚述律平的彪悍程度的,心想述律平虽然是个人物,但这回运气不好碰到郭威,也实属无奈。
“之后战局如何?”莫离开口问道。
“君子都参战后,述律平只得退回城中,再无力反击,我部遂联合鞑靼部围城而攻,卑职离开西楼时,鞑靼部大军正在猛攻城池。”使者说道。
“好,你下去先歇息。”李从璟见使者已经将战局说完,便放他下去,一路奔波,此人满面风霜,也是累得不轻。
“怪不得耶律阿保机退得那么快,原来是后院失火。”莫离轻笑道,看向李从璟,“这倒是个好机会,军帅打算何以应对?”
莫离这话方落,诸将都眼露炙热看向李从璟,毕竟这是难得将契丹重创的机会,运作得好,不说亡其国,至少可动摇其根本。如此良机李从璟自然不想放过,正欲开口,桃夭夭进门来,脸色有些不太好看,递上来一份情报。
能让永远一副漫不经心模样的桃夭夭脸色如此变化,李从璟已能预感到情报的分量,当即展开来看。
看完情报,李从璟面色肃然,对堂中众人道:“诸位先回,至于往下征战如何进行,明日本帅自有军令。”
幽州诸将得令告退,李四平、大明邢等人虽然还有话想说,但见李从璟眉目阴沉,却也不敢不识趣,都陆续退下。
李从璟将情报递给莫离,伸手挤压眉心,心情复杂。
莫离与王朴一道快速将情报浏览完,都很惊讶,放下情报,便是以莫离那洒脱性子,也禁不住眉头蹙起,面露不快,道:“这些人真是疯了!”
这情报中说的,却是中原腹地一场性质严重、影响巨大的军变。
戍守瓦桥关的天雄军都指挥使杨仁,因换任归向魏州,却在半途接到李存勖敕令,让其留屯贝州。时值魏州有讹传,皆言郭崇韬杀李继岌,已在蜀中称王,因是被族灭;又有人言,李继岌被郭崇韬所杀,刘皇后归咎于李存勖,已经弑杀皇帝。谣言四起,而官府不能辟谣,致使人心惶惶。
天雄军由魏博军整编而来,士卒多为魏州人士,却因李存勖之令,留驻贝州,有家不能回,以至于怨声载道。杨仁亲卫皇甫晖聚赌失利,恼火之下,竟然纠集徒众威逼杨仁占据魏州谋反,杨仁不从,竟被皇甫晖杀之。皇甫晖自知威望不足以领军,便彻夜胁迫了贝州效节军都指挥使赵在礼,逼其为帅。赵在礼胆小怕事,为免遭毒手,只得应之。
天雄军遂乱贝州,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之后一路蹂躏临清、永济、馆陶等县,移师魏州。魏州守将昏聩无能,旦夕间被赵在礼、皇甫晖等人攻破城池,乱军声势由此大振。
王朴拿起那份军报,轻声念道:“我辈十有余年为国家效命,甲不离体,已至吞并天下,主上未垂恩泽,翻有猜嫌。防戍边远,经年离阻乡国,及得代归,去家咫尺,不令与家属相见。今闻皇后弑逆,京邑已乱,将士各欲归府宁亲,请公同行。”摇了摇头,“皇甫晖这一番话,倒是好一番大义凛然之词,不过后面这句才是真心之言:三军怨怒,咸欲谋反,苟不听从,须至无礼。”
放下信笺,王朴终是忍不住摇头,感慨道:“骄兵悍将到了这种地步,咸有不满,士卒便敢弑将,将士便敢谋反,这种军队要来何用?”
李从璟沉吟不语。兵骄将悍,固然如此,但就如皇甫晖所言,若非李存勖这些年来猜忌功臣,对将士鲜有恩泽,现在也不至于因为郭崇韬之死,而使天下动乱至此。
先前两河南北屡发大水,李存勖却不理国政,只顾与刘氏四处游猎,吃住奢华,护卫动辄过万,时值地方无粮无财,百姓避之如避蛇蝎,以至于李存勖回都时,将士竟然无粮果腹,四处焚屋毁器发泄怨气。
国库无粮时,太史上奏,请拨内库给军用,刘皇后不肯,宰相屡次上奏,刘皇后便携三位年幼皇子并三件银盆,到李存勖面前,对宰相说:“外人谓内府金宝无数,向者诸侯贡献旋供赐与,今宫中有者,妆奁、婴孺而已,可鬻之给军。”意即:四方朝贡都已赏赐完了,内库无财,宫中就剩下这些东西,把它们分给军民吧。宰相们瞠目结舌,只得陆续退去。
“中原局势动荡至此,李哥儿预备如何?”莫离问道。
李从璟反问莫离,“你以为该当如何?”
莫离道:“自郭崇韬死于两川,先有康延孝之叛,现有赵在礼之乱,中原大地一片乱象,此间之事岂是巧合?王师平定蜀地,令天下震动,大唐国势之盛,如烈日当头,诸侯皆以为大唐要廓清宇内,及至郭崇韬死,有志者莫不捶胸顿足。然则以离观之,朝廷之乱象,早已彰显,君上不仁、奸臣当道、功臣避舍、朝政荒废......我大唐入主中原才几年,如何经得起这般折腾?今各镇叛乱不休,若君上能雷霆制之,尚有余地,如若不能......”说到这,莫离直起身,认真看着李从璟,庄重道:“怕是中原腹地将再起千里烽烟,届时神州陆沉,日月移位都不无可能!”
见李从璟仍旧沉吟不语,堂中又无外人,莫离索性放开了来说,“今我幽州数万大军奋战在外,凭数年生聚之力,千辛万苦取得渤海之胜,何其不易!然则一旦中原陆沉,后院失火,我等何异于无根浮萍,处境岂不与耶律阿保机雷同?当此之际,幽州军当立即回师卢龙,为大唐坐镇北疆,南望中原以应时变,如此才能保全自身、周全大唐!”
王朴狠狠拍案,愤懑道:“为拒契丹,卢龙百姓付出多少努力,幽州儿郎付出多少鲜血,眼下鞑靼部、君子都合围西楼,原本大事将成,奈何朝廷如此无能,各地镇军如此狼子野心,竟要使卢龙数年之功,毁于一旦!可恨,可悲,可叹!”虽然不甘,却也赞同莫离立即班师的意见。
坐在一旁低头捧着木杯吸水的桃夭夭看了李从璟一眼,却见他仍旧在敛眉沉思,看他严肃纠结的模样,心头没来由一软,想到他为大唐、为中原甘居北地,殚精竭虑强军、富民,以一己之力承担起抗拒契丹的重担,数年如一日,周旋于幽州官民、朝廷奸佞、契丹、渤海、鞑靼部之间,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吃了多少苦头,如今好不容易就要功成,却被大唐、被中原拖了后腿,他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可偏偏没有半分表露,甚至不如莫离、王朴两人面有愤色,心道真是难为他了。念及于此,桃夭夭竟觉心口有些微痛,杯中清水再也喝不下去。
在莫离、王朴都看过来许久之后,李从璟终于开口,他依旧平静道:“鞑靼部、君子都围攻西楼,这是重创契丹千载难逢的良机,不可错过。耶律阿保机虽然在渤海失利,契丹军折损也不少,但还不至于伤经动骨,就这样结束这场战役,契丹只需数年便能缓过劲来,我们付出这么大代价,不能只取得这点战果。我意大军在正州休整两日,随即发兵西楼。”
“契丹便是数年之后能缓过劲来,也是远患,中原之乱却是近忧啊!”王朴急切道,“况且,此番征战,先败耶律欲隐,再败耶律阿保机,挫败契丹攻灭渤海之意图,怎么都不能说战果小了。”
“战果还可以更大。”李从璟看着王朴,不容置疑道。
接触到李从璟坚毅的眼神,王朴张了张嘴,怔怔无言。
莫离默然片刻,道:“朝廷若能即刻起用老将军,或可平息魏州之乱,将天雄军叛乱影响降至最小。”
“但愿如此吧。”李从璟叹息一声,不愿再多言。
其实他知道,李存勖不会这么快起用李嗣源,此时对李存勖而言,恐怕御驾亲征都要好过任用李嗣源为帅。然而世事如棋,事后回想,人生真是常富戏剧性,又充满许多令人咋舌的巧合,如果不是李存勖这样抉择,恐怕也不会有事后李嗣源登基称帝之事。
作为了解这段历史的人,李从璟并不担心中原之乱会波及卢龙,或者一发不可收拾,发展到群雄并起的局面,他知道历史的车轮只不过是在按照既定的轨道吱呀前行,而作为这段历史中唯一的变数,李从璟更加知道,此时还不是他回师卢龙的时候,他必须要做完眼前的事,各种未知或者已知的契机,也能让他做完眼前的事。
但这些话李从璟无法告知莫离、王朴、桃夭夭等人,所以他只能以一种强硬姿态,封锁这些消息,令大军向西楼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