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字,一章。)
“自新政推行以来,对州县官员,朝廷每岁都要擢其得力者,大加褒奖并给予重用,对推行新政不力的,向来没少问罪。但是与今春大考相比,仅是动静上就有天差地别。”苏逢吉在听完张一楼的介绍后,若有所思。
他道:“新政即将进行下一阶段,这不是什么隐秘事,三省六部都在为此做准备。天下官员,以吏治的角度看,本无善恶好坏,所谓上行下效,君王喜好何事、何物,朝堂便有官员投其所好,于是朝堂形成相应风气,州县官员则远望朝廷风向而行之,民间亦紧随其后。朝廷风气良好,州县风气不一定好,但朝廷风气浑浊,州县势必更加浑浊。都说为臣子不易,其实为君王更加不易,君王站在高处君临天下,看到的人多,也必定被很多人看到,一言一行皆会成为臣民模仿的对方。”
“于此道观之,陛下自即位以来,便遣散宫中宦官侍婢,只留二三十老人服侍,厉行节俭,继而罢各州供奉,此举也不知为民间省下多少财富,也不知多少人家因此而免于家破人亡。如今朝廷对新政之事大加赏罚,得力者优待,不力者罢免,阻扰者问罪,天下官员便会知道,若想获得提拔重用,该往那个方向花力气。”
张一楼点头道:“天下攘攘即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便是读书人,也是学而优则仕,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天下官员,哪个不想步步青云?只不过,正道总是难走,旁门向来易行,前者离不开日积月累,夙兴夜寐,后者却可一步登天,不‘劳’而获。正因如此,天下吏治,整顿难,败坏易。社稷江山,大治难,大乱易。尤其是天下积弊已久之时,重整河山,不免打破现有秩序,虽然这秩序在明言人看来都不合理,应该被打破,但天下事难不难做,向来不看合不合理,而看人愿不愿意。要想人愿,就得利字当头。那些手中握有金山银山的,哪个能忍别人抢夺?那些要去抢人饭碗的,明知会引起腥风血雨,甚至可能头破血流,他们又如何愿意?一代新人换旧人,不过就是冲着金山银山去?我撵走了旧主,自个儿不能成为新主,我为何要去做?整顿吏治之难,便难在此处。”
苏禹珪这时候不冷不热的插话,“皇命之下,谁敢不从?”
苏逢吉笑嘻嘻道:“谁人不知元锡是正人君子?但你是正人君子也就罢了,你总不能要求天下都是正人君子。再者,所谓正人君子,也是要吃饭的。”
苏禹珪看也没看苏逢吉,冷冷道:“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若是读书人都能忘本,江山社稷还能指望何人?”
苏逢吉伸出大拇指,“就喜欢元锡这副义正言辞的模样,跟元锡相处一室,最是能陶冶情操,假以时日,想必我也能近朱者赤。”
苏禹珪不理会苏逢吉真真假假的言辞,望着满堂姿态各异的官员,声音浑厚,“治国如治家,肃清贼人,与清扫厅堂无异,天下大治,便如家室兴旺,黎民安居乐业,便如家人笑口常开,国家繁荣昌盛,便如自家日进斗金,天下人虽有天下面貌,但想必无人拒绝家财万贯,宾朋称贺。于家如此,于国何不能如此?大唐江山,是唐人江山,大唐繁盛,是唐人繁盛,天下大治,何人不从中得利?我等亲朋故旧邻里乡亲,甚是子子孙孙,谁不靠大唐江山来养活?人能治家,为何不能治国?人能对自家人相亲相爱,为何不能对国人都亲善友好?”
他吸了口气,坐姿端正,目不斜视,“张兄方才说的不错,想要众人做事,就得利字当头,我辈读书人学而优则仕,也无人不求升官封侯,便是不在意家财万贯,也不能不在意青史留名。但我辈读书人,受圣人教诲,日夜手持典籍,诵读不辍,尔来二十有余年,难道圣人之言,进了肚子之后都拉了出来,没一个字留在心里?我不信。”
苏禹珪的目光清澈而锋锐,“天下人做天下事,但天下事不是件件都利己的,倘若人人只求利己,天下事恐怕件件不能利己——在你弱小无力的时候,即便整日劳苦,只怕连饭都没得吃,连衣都穿不起,甚至不能传宗接代,就更不必说还能读上一本书。不利己而利人的事,谁去做?是乡间农夫,还是山野盗贼?读书人,聆听圣人教诲,为官者,手握世间权柄,倘若苏兄口中‘学而优则仕’的这些人,都不能为江山谋为社稷谋为大唐谋,日后何来江山何来社稷何来大唐,天下又如何还有唐人?没有唐人,我们是何人,我们的子孙是何人,何人来保证他们不被欺凌,又有何人来保证他们安居乐业?老有所依,幼有所养,壮有所用,岂非成为笑柄!”
苏逢吉埋头不语,张一楼陷入沉思。
苏禹珪站起身,双手置于腹前,“禹珪不敢求天下读书人都是好人,也不敢求天下官员都是好官,但肃清吏治,正如张兄所言,是砸人饭碗的事——其实说是抢人饭碗更妥帖一些。百官赖此而立功,立功而后受赏升迁,但若是果真人心不足之辈,觉得砸碎的多,而自个儿得到的少,不愿将金山银山分给天下人,而只想收入自家囊中,禹珪不才,愿以律法为剑,与此辈殊死相搏,便纵血溅五步,哪怕尸首分离,也要问一问天下读书人,二十年的圣贤书,是否都读到茅厕里去了!”
......
天成以来,朝廷大兴贡举,天成二年高中的士子中,原本以“二苏”最有才学最为有名。数年以来,“二苏”中的苏逢吉活跃人前,善与人交,一张脸从未被人忘记,反而愈发深刻。而那位寡言少语的苏禹珪,则渐渐被人遗忘,若非“律法十二章”横空出世,只怕有人来有人走的朝堂,已不会再想起“二苏”这个说法。
......
新政赏罚之事,在李从璟回洛阳之前,朝廷就已对相关官员考核的差不多,如今正在赏罚时候,许多官员都不免被调动,提拔的、贬谪的,不一而足,六部衙门每日都有许多官员往来。
李从璟来崇文殿跟李嗣源言说孙芳传案最新进展的时候,碰巧任圜正跟李嗣源谈及此番新政赏罚的一些棘手情况。
“在先前的巡查中,现居汴州的宣武军节度使孔循,一直被视为推行新政得力的藩帅,但今日汴州进奏官却派人悄悄递回消息,言说孔循推行新政并不得当。具体情况都在奏章里,请陛下观之。”任圜递上折子。
孔循此人,先前是朝中大员,在李嗣源即位之初,与安重诲交好,两人曾擅权过一段时间,后来孔循算计安重诲,让安重诲推了王贵妃的说媒,而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赵王李从荣,两人随即闹翻,孔循也被外放汴州。
依照任圜的说法,孔循在新政大考中的评价应该不错,但如今事情都要落下帷幕,却有汴州官吏偷告上司的状,而且还是进奏官——所谓进奏官,藩镇留在洛阳方便朝廷与藩镇交流的官员,一般都是节度使信任的人,先前苏愿就是西川进奏官。
趁着李嗣源看折子的时候,任圜与李从璟低声交谈,“孔循在汴州的官声并不好,传出过许多不法之事,一来因为孔循与赵王的关系,二来因为传出来的事不太严重,朝廷一直只是斥责了事,并未真正查办。若是汴州进奏官的话属实,孔循在新政之事上欺上瞒下,此事便不好了结了。”
李从璟道:“天下官员,无非三种,一是贪官污吏不能做实事的,一是能做事且官品良好的,但大多数还是第三种,即位于两者之间的,这些人为官的举措甚至是官品,都与朝廷风气有关,朝廷政治清明,则此辈行良政于地方,若是朝廷政治昏暗,则此辈也鱼肉乡里。新政大考,对官员是如何区分对待?”
任圜叹息道:“推行新政得力且又品性良好的,只是很少一部分,如朱长志、赵钟鸣、何晨光之辈,多的还是如今日之前孔循这样的人,能推行新政,但官品也并非没有瑕疵。对这些人的课考就比较难,要细分对待,具体到个人看瑕疵大小与推行新政的成绩,两者相比较,能用的仍旧用,但若是推行新政不甚得力且又官品有亏,则要罢黜甚至是治罪了。”
李嗣源放下奏章,冷哼一声,“汴州进奏官递来的证据,已经不容小觑,这孔循是第三种官员,已是没多大可疑。”
他看向李从璟,“孙芳传的案子,查得如何?”
李从璟递上奏章,“牵扯出来的局面比预计严重得多,此人善于钻营,在地方聚众自重,在朝廷左右逢源,三省六部受波及的官员不少,也就是各寺各监没多少牵扯。”
李嗣源看过奏章,沉吟道:“朝廷处理孙芳传案,本就是借机拉开整顿吏治的序幕,若说先前新政大考,注重的是新政推行效果,那么此番整顿吏治,就是对‘为官之道’四字的审评。新政大考的目的在于擢优汰劣,重用一批得力官员,是对天成新政的总结,那么整顿吏治,就是为‘长兴新政’清扫障碍,铺平道路。新政大考时,大唐尚在征战,动静小,此番整顿吏治,四方太平,就该放手为之。”
放下奏章,李嗣源继续道:“孙芳传案,牵扯出来的官员,按律法悉数治罪,一个都不能姑息。依朕看,孔循案可以与孙芳传案合并一处,借由孙芳传案整治洛阳,借由孔循案将整顿吏治之事推向州县,此事一并交由秦王处理。”
说到这,李嗣源气势严厉了几分,“孙芳传案结束,洛阳吏治的整顿却不能结束,孔循之案,则是拉开整顿州县吏治的序幕!”
李从璟点点头,“对地方州县吏治的整顿,就从汴州开始,第一阶段的重心,可放在汴州、滑州、郓州、青州一线。”
李嗣源哂笑一声,“除却滑州义成军,汴州宣武军、郓州天平军、青州平卢军,几乎囊括了当今藩镇中势力最大、最有不该有心思的几个,天下藩镇,除却边镇与河东、河中、保义之外,就数这几个藩镇的军队势力较大,对削藩抵触最狠。”
李从璟道:“箭射出头鸟,摆平了这几个藩镇,新政才好推行。”
李嗣源对李从璟道:“朝中重臣、天下藩镇、州县官员,对新政有抵触的,本身吏治一片混乱的,现在是最后也是最有可能闹事的时候了,你要做好相应准备。如今不同以往,新政深化、吏治整顿,虽然需要朝廷以武力为后盾,但再也不是拉出一支军队,去血洗地方藩镇就能解决问题的事情。事情依然腥风血雨,处理起来却要细腻得多,你要多加留心。”
李从璟起身道:“陛下放心便是。”
......
李从璟与任圜结伴出殿,路上任圜叹道:“削藩削藩,其实削的最重的,并不是节度使,而是藩镇军。节度使其实并不难处理,朝廷已经有打算,那些愿意为国效忠的节度使,可以入朝拜将,视其才能在禁军任职,便是才能差些的,朝廷也不介意虚封十六卫大将军的头衔,给他们一生富贵。但是藩镇军呢?藩镇把持地方大权,不仅仅是藩镇军把控良田,家属从中得利,凡是地方上能生财的门路,都在他们的手中,便是州县官吏,也大多出自藩镇军,‘横行乡里、鱼肉百姓’这八个字,不难理解,但又何曾好理解了?其中的血与泪,看得见的有多少,看的清楚透彻的又有多少?朝廷能安置节度使,但是能安置成千上万的藩镇士卒与其家属吗?”
“无论朝廷给予何等待遇,只要是削藩,他们的利益就要受损,这是无法避免的,因此即便节度使不闹腾,藩镇士卒也要闹腾,那些本不愿闹腾的节度使,被藩镇士卒胁迫而闹腾的,也不是一两个。有人说,朝廷削藩,本可以令节度使带藩镇军,进驻洛阳周边,编为禁军,如此一来阻力就要小得多。这是何其愚陋之言,且不说藩镇士卒愿不愿离家为国而战,那些骄兵悍将到了战场上,又有多少能不惦记自家事,肯在战场上舍身拼命的?”
任圜望着李从璟道:“在藩镇整顿吏治,要对付的不仅是节度使,不仅是州县官员,更是那些藩镇军,陛下又不许殿下带大军随行,臣实为殿下担忧。”
李从璟笑道:“时至今日,桀骜难驯的藩镇大不如前,藩镇内部的州县官吏,也有很多是朝廷委派,并不如任公说得那般可怕,更何况忠心朝廷的藩镇也不缺。吏治整顿是携‘大势’而行,藩镇士卒纵有不满,但真敢反抗朝廷的,也未必有多少。”
任圜忧心忡忡,“那也不容易啊!”
李从璟道:“若是容易,前人早就做了,何必等孤来做?”
任圜苦笑摇头,不知该说什么了。
......
李从璟的本意是先了结孙芳传案,再去理会孔循,但就在孙芳传案马上就要尘埃落定,李从璟下令刑部、大理寺即将在洛阳抓人的时候,汴州传来急报。
传来急报的,是正在汴州一带履职的军情处统领赵象爻。
赵象爻将急报递到军情处,军情处将密保呈送李从璟面前。
密保上说,汴州宣武军士卒异动连连,孔循府上近来人来人往,其中颇有赵王的人,似在酝酿一场大风暴。
——赵象爻能得到这些情况,并非是军情处时刻监视宣武军、孔循。在李从璟对孔循还没动手,甚至连准备都还没开始做的时候,军情处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手去密切监视宣武军与孔循。
赵象爻得到消息,却是因为汴州官吏,也就是汴州进奏官的同伴,察觉到了宣武军、孔循近日的反常,怀疑进奏官向朝廷揭发孔循的消息已经走漏,孔循已经在作出相应应对布置,故而向其传递消息,请求朝廷速作决断。传递消息的人路遇截杀,恰好被赵象爻撞见。
而此时,孙芳传案牵扯到的一大批太原官员,正在押解洛阳的途中,不日即到汴州地界。
李从璟收到消息后,在宫中见了正面会李嗣源的李从荣一面。
李从璟、安重诲、李琪并及三司和二十名官员,为审理孙芳传之案,在六部衙门旁找了几间屋子,临时搭建了办公场所。等李从璟见完李从荣回到这里的时候,已是脸色阴沉。
汴州进奏官向朝廷密报孔循不法之事,没有多少人知晓,而如今李从璟还没打算对孔循动手,孔循即已知道了消息,并且开始着手做应对准备,这事就极为不寻常。
谁向孔循告了密?
洛阳吏治,藩镇吏治,州县吏治,要来一次大整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