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死,吴生当然不想死。
眼前的视线模糊而昏暗,甲士的身影不停来回晃动,兵刃相击的声音犹如细针扎在脑门,心脏噗通噗通直欲跳出嗓子眼,吴生听到了自己的喘息声,粗重如牛。
手脚并用,吴生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还没来得及站稳身形,长久刻苦训练的本能,让他双手一下将腰间横刀拔了出来,紧紧握在手里,脚下泥泞不堪,河水不停浸入靴子里,一片冰凉,吴生无暇在乎这些,眼看面前的长枪手被敌军刺中小腹,不甘的握住对方的长矛倒下,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吴生就两步冲了上去,双手举起横刀,朝对方的长矛手重重斩下。
对方惊恐的神情印刻在吴生脑海,哐的一声,刀锋从肩甲上掠过,斩进对方的侧颈中,完全是出于本能,对方的脖子一缩,将横刀夹在脖颈中,吴生用力回拔横刀,然而横刀卡在骨头中,怎么也抽不出,眼看对方身旁,又有定难军将士挥刀斩杀过来,紧急之中,吴生一声嘶吼,一脚踹出,狠狠踢在对方的小腹上,对方惨叫一声,双手离开了长矛,趁此机会,吴生一把抽回横刀,刹那间,湿热的血肉从对方脖颈中飞溅出来,洒了吴生一脸。
未及思考,更来不及去擦拭面上的血水,吴生回刀护在身侧,对方一刀横斩在刀身上,当的一声,吴生被这一刀的力量震得身子一歪,脚下不禁错移两步,不等他站稳,对方又是一刀竖斩下来,吴生连忙举刀去挡,又是当的一声,疲惫的吴生膝盖一软,差些就跪倒在地,好歹用尽全力撑住,对方又是一刀斩下,竟是接连不断,全都是大开大合的杀招,吴生几乎无暇看清对方的脸,只能注意到对方身材高大,犹如一座小山般横在身前,超负担的战斗,让吴生心肺如要撕裂,每呼吸一口,都如同有刀子划过喉咙,疼得他只想咳嗽、吐痰,但他没有这个时间,他甚至无暇去注意周围的战斗情况,他全部的精气神都被眼前这个对手牢牢绑住,他感到了自己的乏力,他知道他快不行了。
来不及回忆过往,来不及思考将来,吴生只能感受到当下,再拼命挡下对方第三刀后,吴生没有丝毫迟疑,果断的放弃了手中的横刀,用尽全身力量,矮身向对方一撞,抱着对方的腰倒进冰冷泥泞的浅水里。
那魁梧的定难军将士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厉吼,倒地后身躯用力一扭就翻过身来,将吴生单薄的身子压在身下,长刀高高举起,冰冷嗜血的刀尖对着吴生的胸膛刺下。
在吴生的瞳孔中,刀尖的影像急促放大,然而刀尖停留在胸甲前,隔着三寸的距离却再也刺不下来,因为他从军靴里摸出来的匕首,已经找到对方甲胄的薄弱地点,深深刺进了对方的腰肋!吴生谨记军中教头的教诲,匕首刺入对方腰肋的时候,没忘及时而迅速的一扭,在对方腰肋里捣了个来回。
魁梧的定难军将士发出杀猪般的惨嚎,弃刀捂着腰肋歪倒,腰间的锥心疼痛像是毒蛇一般,在瞬息间缠绕了他全身,刺激得他脑中一片空白,吴生抓住机会翻身,从地上挣扎着一爬而起,捡起浅水中的长刀,扑向那名定难军士卒,对方眼见吴生扑杀过来,连忙放弃了去捂腰间的伤口,手脚并用护在身前,放肆的大吼大叫,想要阻挡、扰乱吴生的杀人技,吴生气喘如牛,手中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含糊,刀身没有劈、斩、挑这个大开大合的动作,而是直接竖插下去,干净利落的洞穿了对方的防御,将对方的手掌刺穿,钉在对方耳旁,这个动作让定难军士卒的胳膊内拐,身子都跟着扭曲起来,吴生毫不含糊,一声吼叫,用尽力气将横刀狠狠一带,刀锋直接撕裂了对方的手掌,撕破了对方的脖颈和咽喉,泉水般的鲜血顿时喷涌出来,定难军眼中的惶恐化为绝望,瞳孔不停扩散,渐渐没了焦距,只剩下身子还在无意识的胡乱摆动、挣扎。
一声厉吼在头顶响起,吴生抬头,就看到一刀正向他当头劈斩下来,眼看着对方刀锋就要落下,吴生却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也没有力气再作任何反应,他在离开船头后还能战斗、自保——战阵之中,战斗就是自保——靠的乃是朔方军精良的装备,寻常军队中,长枪手就是长枪手,不会再配备横刀,而他们朔方军就有,能击杀眼前的魁梧定难军将士,靠得是那把匕首,朔方军中也是在近两年,才在普通士卒中配备这种短刃,凭此他取得了不小的战果,但如今吴生再也无法应对敌人的击杀,刹那间,他感受到了阎王的召唤,狰狞可怖的地狱之门轰然打开,死亡的阴影瞬间将他笼罩,黑暗的泥潭在等着他沉沦。
冰冷的黄河,在等着接收他的尸体。
嘭的一声,长刀斩在了盾牌上,接近着,吴生就看到己方盾牌手顶着定难军士卒前行两步,而己方的长枪手,已经一枪刺出,眼见此景,吴生知道自己再度得救,战阵之中,同袍之间相互呼应,才能使得伤亡大为减少,而又使得杀伤力大增,如若不然,对寻常士卒而言,每杀一人,必会露出空档,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以命换命而已。
吴生这回不用谁再招呼,喘了两口气的他,连忙从冰冷泥泞的地面爬起来,持刀退入阵中,而这时,他才看见,眼前这艘船舶上的定难军士卒,已经下来了大半,而在河面上,还有更多船舶在靠近过来,看着马上就要靠岸,吴生心中一片透凉,他知道再战下去,他必死无疑,因为此时,他连站着都分外费力,他极度需要时间缓一口气,但是眼前的激战场景,使得他的这种需求太过奢望,说到底,还是他们的人太少了些,根本就没有轮换的兵力。
“退!退!”就在这时,吴春的吼声响了起来,吴生回头去看,就见吴春已经收了弓箭,正在举刀大吼。
靠岸的定难军船舶越来越多,仅凭他们已经无法阻拦对方登岸,他们必须从河边撤退,去跟大队人马汇合。
朔方军士卒边战便退,定难军士卒也没有大肆追击,他们既然已经成功在河岸站住脚跟,就会等待更多将士汇聚上来,形成更加强大战阵,再进行冲击,此时眼前的朔方军士卒虽然不多,但在左右不远处,却有朔方军以都为单位的大队人马,那不是他们能随便去挑战的。
好不容易跟一都人马汇合,吴生跟着吴春等人,退到战阵后面,一方面壮大这个战阵,一方面也借机缓口气,吴生激战之后又是奔跑,此时心肺如烧,双腿发颤绵软无力,只想一屁股做到地上,他驻着长刀弯着腰不停喘气,面上汗如雨下,豆大的汗珠不停落在地上,左右观望了半响,却只看到了伍中的三个同袍,不禁去问吴春,“伍长,其他人呢?”
吴春面沉如水,咬牙道:“都折在河岸了。”
吴生说不出话来,那些今夜还跟他一起巡逻,一起说话的同袍,那名平素最喜欢拿他开些无伤大雅的荤素玩笑的老卒,那个总是在夜里陪他一同上茅厕的儿郎,此时竟然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在方才短暂的激烈战斗中,活生生的人就离开了人世,成了河岸上一具冰冷没有意识的尸体,从此不再有半分痕迹,吴生心中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悲伤,浑身一阵燥热,热泪忍不住夺眶而出,他不由自主望向河岸,却只能看到火把下,越集越多的定难军士卒,他咬紧牙关,目中的仇恨犹如河水,“这帮狗贼!”
吴春没有吴生那么浓烈的悲伤与愤怒,他是经历过好几场战事的老卒,对这种生离死别已经有了一定的抵挡能力,此时他更加担心的是战局的发展方向。
这边的河岸上,数十里间篝火连接成线,远近可见,烽燧上更是火光冲天,军情已经传达到了定远城、崇冈镇、新堡,就看那些将军们,打算如何应对接下来的战事了。但吴春知道,据守定远城战线是他们的职责,往后的战斗势必更加激烈,甚至是惨烈,死人势必堆积如山。吴春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但此时想这个问题是没有意义的,将士上了沙场,生死由天不由己,他能做到的,就是拼尽全力进行每一次战斗。
他们这个都,此时聚集了一百多人,这也吸引了大量定难军冲杀过来,左右较远处,同样是许多巡逻、值岗朔方军将士汇合在一处组成的战阵,正在与敌激烈交战。
“擦干你的眼泪,战场上不需要这物什,省着点力气,待会儿才能保住性命!”吴春见吴生还在流泪,冷声呵斥一句,终究是心肠不够硬,缓和了语气,继续说道,“贼军有备而来,眼前的应该是先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我们的任务,就是坚持到大队援军赶过来,只要撑到天明,就能看清形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