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年的清河整体上还是一种相当落后的面貌,一到晚上**点钟后,整座城市就陷入了一种仿若凝固状态的僻静,偶尔听到几声狗吠之声,都算的上是一种点缀。
庞大的夜色如乌黑而厚重的袍子般将整座城市收拢于内,行走在街道上,一抬头能看到这件袍子上有数不清的微小窟窿。
它们是如此得亮眼渺远,熙熙攘攘成河,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壮丽无比。
这样的风景,前世过了十八岁后,杜毅就只有在回忆中看见了,如今用一种并非想象的角度再见,杜毅只能在心中惊叹一声现实总是比想象更为瑰丽,他脑中描绘过的所有星空绚烂和这铺张壮伟的华丽比起来简直拙劣。
“很漂亮吧。”
从杜毅家所在的那栋楼走出后,孔明远就一直在观察杜毅。
他注意到杜毅一直昂着头远眺天空,眼神中闪烁的光芒有些黯淡,满怀忧思,充满了杂质。
少年时候,很少有人会有这等类似被世故镀了一层又一层的深邃眼神,直觉杜毅身上应该发生了什么导致他起了重大变化,孔明远心中满是好奇。
“嗯。”
遽然意识到自己过于失神,都忘了身边还有个姨夫存在,杜毅连忙收回了远眺的目光。
看杜毅回过神,孔明远也把关注在杜毅身上的注意力收了回来。
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从杜毅家出来就点上的香烟已经烧成了一长条皲皱扭曲顽强着不肯消散的黑灰,抖抖手将烟灰弹落,他将差不多已经只剩下个烟头的香烟放到嘴里轻轻地抽了一口,然后将烟头扔到地上,用皮鞋脚尖踩灭:“知道姨夫为什么单独把你叫出来嘛?”
孔明远为什么单独把自己叫出来,杜毅觉得大概是他想要教育些他什么,比如千万不要因为中考考了个好成绩就骄傲自满之类的。
在大家子中地位一等一的孔明远就是个喜欢对小辈敦敦教诲的人,有时候,甚至他的父母都要被孔明远教育。
这种情况,杜毅已经见怪不怪。
当然,尽管心里明知孔明远是要指手画脚些什么,为了省却麻烦,他只能回到:“不知道,姨夫你说。”
“以前咱们这一家人中就属你最安静,我一直很希望你表哥能学学你这一点。不过,我发现你最近变得活跃起来,还在做些在我看来不太靠谱的事。当然了,我也不是说你做的事一定不靠谱,年轻人愿意尝试些新东西总是好的。我这做姨夫的,就是担心你轻信了别人的一时之言只看到成功的表面就冲动盲目地去做些你这年龄还没必要做的事。你年纪还小,赚钱不是你的任务,急功近利也不可取,不知道你懂不懂姨夫的意思。”
果然是说教,就是没料到孔明远不是劝学,而是劝他收束功利心,杜毅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
沉思片刻,杜毅缓缓开口道:“没有人和我说过什么,也没有人叫我做什么,我这几天做的事出发点仅仅是出于喜欢,也没想着要赚多少钱,只是想尝试下。”
杜毅的回答滴水不漏,难以从其中捕捉到什么,孔明远又道:“可是你才十五岁,初中都刚毕业,你不觉得做这些事情时间太早了么?”
“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十五岁也不小了,在姨夫你们那个年代,这个年纪就算不当家作主也已经成了家里的左臂右膀。我倒也没想着要当家作主为家里分担些什么,只是觉得暑假闲着无聊也是无聊,不如多尝试些东西。要是成功了能有收获当然最好,假如失败了,反正投入得不多也没多大损失就当是一种经历。”
有志不在年高,十五岁在物质条件贫瘠的从前的确是一个需要肩负起家庭重任的年龄,本想让杜毅收收心,却没想到被杜毅说服了,孔明远心中滋味莫名。
尽管内心里很不愿意承认,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和此刻看似平和实则坚定看上去蕴含着某种力量的杜毅一相比,大杜毅三岁的孔文磊在心性和思想觉悟上当真差了不少。
只可惜他工作忙碌实在很少有机会好好管教孔文磊,要把孔文磊教化成杜毅这般听话懂事精力不在瞎胡闹上并不容易。更何况,孔文磊已经成年,小时候都听不进去他的话,大了更难。
不知怎的,觉得搞不好被自己寄托了大希望的儿子未来造化可能还真比不上以前毫不起眼的杜毅,心头是一阵黯淡,嘴角是一片干涩,孔明远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包软利群,从中取出一根,习惯性地将烟嘴倒转在拇指之下,往烟盒上敲了敲以严实烟草:“为什么突然想做这些呢,能不能和姨夫说说?”
孔明远这个问题,杜毅之前的话中其实都回答了。
想着看来自己最近做的事确实有够突兀导致姨夫都有些疑神疑鬼了,杜毅想了想道:“泰戈尔的《飞鸟集》里有句诗‘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飞去了。秋天的黄叶,它们没有什么可唱,只叹息一声,跌落在那里’。我想做一只飞鸟,不管天空会不会留下我的痕迹,飞过行动过永远比原地踏步来得精彩。姨夫也看到过我的三国杀,不谦虚点说,它比平常的扑克还复杂,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做出来的。所以,其实不是我突然想做,而是我一直在做着,只不过到了暑假,它最终有机会变成结果。”
引经据典,头头是道,有初中生的腔调却又远胜初中生该有的思想,如此少年老成方正持重,孔明远甚是欣赏。
甚至,他的内心里,也升起了那么点感触。
不知道该再和目的明确见解独到的杜毅说些什么,孔明远猛抽了口烟,抬头看了看延伸向一望无际远方的夜空,沉默无言。
不过静寂显然不适合当下,作为长辈的,怎么都不该被小辈说得缄默。情绪复杂的,他长叹了口气,轻抚着杜毅的头,怅然道:“要是你是我儿子就好了。”
引出孔明远这样的感叹,杜毅内心里没有丝毫高兴只觉得惊悚。
重生的他掩盖了表哥孔文磊本该有的光芒,说起来这对孔文磊很不公平。害怕这样的变化会导致一些不该发生的历史扭曲,杜毅急道:“表哥有表哥的风范气度,我其实很羡慕他。要是我能像表哥那样随便怎么玩都能把书读好,让我重新投胎一次都愿意。我中考能有这成绩也就是侥幸超常发挥,实际上和成绩一直那么好的表哥根本没法比。况且,表哥比我敢作敢为得多,他要做起事来,肯定比我行。”
“是吗?”没想到杜毅居然会这么夸孔文磊,孔明远惆怅的内心里隐隐被说得有那么点高兴。
“是的。”杜毅用力地点点头。
重生的他在某种事实上比孔明远这个当爹的还要了解孔文磊,他知道日后孔文磊会考入浙大,研究生期间就跟着导师一起创建了一家建筑规划设计事务所,在他还为半年度职级考评几百块的月薪资提升而苦恼时,孔文磊已经是年入半百万的“资本家”。
要说这样的孔文磊不如他,杜毅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仔细回味了下杜毅的一番话,觉得孔文磊确实有值得他骄傲的地方,自己也不该因为杜毅的一时出彩就看轻了儿子,孔明远的心里好受了不少:“我还是喜欢你这样的孩子多一点,像你表哥那样瞎闹腾,鬼知道他会给我惹出什么样的祸来。”
“不会的,表哥还是有自觉的。他其实也没在瞎闹腾,无非是在用以暴制暴的方式在镇压些牛鬼蛇神。这还不都是受姨夫你的影响么,不是我说,正是有表哥,咱们清河的很多小混混才能安安分分的。”
老实说,杜毅很清楚孔文磊之所以那么张狂妄为无非是看了古惑仔后中毒不浅,但这种时候哪能瞎说什么大实话,就算是黑的也得洗成白的,心有所忧的杜毅是卯足劲把孔文磊往死里捧。
被杜毅这么一吹捧,孔明远纵使有所自知没多飘飘然,心里的烦愁也基本全扫了个干净。越看越觉得自己这个侄子将来会大有作为,没了比较只剩欣赏的他拍了拍杜毅的肩膀,笑道:“你这孩子会说话,中听。以后,有什么事要姨夫帮忙,你直接开口和姨夫说,姨夫能帮上的一定帮。”
“那就先谢谢姨夫了。”看出姨夫的心情已经阴转晴,意识到自己随意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引发难以预料的蝴蝶效应,杜毅长吁了口气的同时,暗暗警醒自己日后做事可要更谨慎些,可别连累别人受了自己的无妄之灾。
他没能一一觉察到的是,在他做出这般自我警醒的同时,很多人的人生轨迹已经不知不觉无可避免地被他更改,孔明远的,李顽顽的,李欢的,以及众多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