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启明星划破玄色苍穹前,吉珠揉着太阳穴,从云澜号里走出来。
阿哥房间的窗户还大大开着,透过被风撩起的窗帘,隐约看到阿哥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吉珠悄悄走进去,替阿哥盖上被他踹到一边的被子,这才蹑手蹑脚的离开。
路过慧姐的屋子前,吉珠下意识的往里瞟了瞟,黑漆漆的一片,毫无生气。吉珠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慧姐前天晚上突然接到研究所的电话,跟着学术研究团队去了俄国,所以整个四合院目前只有他们俩兄弟。
回到自己房间后,吉珠默默的靠在窗前。
电蚊灯散发着荧光,放在窗台上滋滋作响,时不时引来蚊子与飞蛾在边上环绕。
吉珠嘴里数叨着:“一只,两只,三只……六只,七只。”
短短十分钟,七只飞蛾被电破翅膀,落在窗沿上。
飞蛾扑火,是它们向往着光明,自愿赴死。
那……多吉大爷呢?
吉珠不知什么时候,两眼已经泛起了堆积起泪水——
他开着云澜号,赶到屠图藏寨时,里面一片寂静,没有一丝火光。
藏在半山坳洞里的屠图藏寨,这一刻显得阴森极了。就连洞壁上的原始苯教崇拜的山川自然的宏伟壁画,也戴上一丝诡异,让人发怵发寒。
吉珠在屠图藏寨里游转了一圈,所有的屋子全是空荡荡的,多吉大爷的家甚至布上厚厚的一层灰,一看便是许久未归的情形。
吉珠一开始只是猜测,可能是政府将寨民劝离了,所以这里才成为了空寨。
虽然吉珠很笃定这个猜测,但他心中另一个声音,却在叫嚣着:“不对,很不对。”
屠图藏寨的人并非像普通藏民那般和善,他们信奉的宗教也非藏传佛教,而是非常原始的苯教。原始苯教不是雍仲苯教,它更加古老,也更加血腥。他们崇拜一切大自然的法则,风、雷、雨、电、雪;也遵从一切的自然法则,包括……最原始、最残忍的适者生存法则。
屠图藏寨的洞口,插满了一排排立柱,立柱上全是头骨。
豺、狼、虎、豹,甚至人头骨。
这样一个剽悍且排外的民族,根本不会向任何人妥协。
可以说,屠图藏寨除了对普马乡的乡民带着一丝亲切外,再不会相信其他人,哪怕来人是政府官员。
寨民真的可能向政府妥协,全寨迁离么?
吉珠心中的不安,就像草原上被春风吹尽的火苗,刚刚熄灭,倏地又升了起来,最终火焰侵蚀了整个草原,熊熊烈火风吹不止,反助其威,更加滔天,更加骇人。
当吉珠转悠到洞穴最深处时,吉珠见到了整个藏寨唯一点燃的油灯。
油灯下,一位红袍老者跪倒在布满骨头的祭坛下。
吉珠认出了他,屠图藏寨的大巫师,也可能是原始苯教的最后一位大巫师——敦巴恰辛。
……
从敦巴恰辛口中,吉珠知道了一切。
当得知这里空荡荡的真相时,吉珠两眼一瞪,险些被洞穴里的阴风给吹倒。
错了,他想错了。
如此骁勇剽悍的屠图藏寨,怎么可能会屈服。
那天。
政府还是以“瘟疫”为理由,希望他们迁移离开,甚至开出了一个极为丰厚的条件,只要举寨转移,国家就专门为其族人建立一个独有的民族文化聚集区。
但没有一个寨民动摇,要他们远离生活了一辈子的故土,这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政府没有办法,也不敢对这群“蛮夷”用出当初普马乡的那套以病逼宫的方法,因为他们很清楚,这是一个不惧死亡的民族,甚至他们还未开化。以病逼宫只会徒增杀孽,最终,两方只能僵持。
在僵持了一年后,寨民似乎也明白了“民不与官斗”的道理。
于是一部分年轻人与妇人,摇着头远离了屠图藏寨,只剩下一部分死磕的老人,其中就有多吉大爷。
这群死磕的老人,在年轻力壮的人都离开后,连狩猎都无法进行。
在粮食绝尽后,选择了自缢。用这种决绝的方法,永远的留在了祖先传承下来的土地上。
如今,屠图藏寨只剩下靠吞食野草过活的敦巴恰辛。
……
多吉大爷死了。
敦巴恰辛跪拜的祭坛边那累累白骨中,便有一副属于他。
肉被豺狼啃噬,眼被鹰隼雕琢,最终只剩下一副骨架。
从敦巴恰辛口中得知这个讯息时,吉珠那一刻脑袋完全是空白的,直到敦巴恰辛的一个长头磕出血,吉珠才猛地从晃神中醒过来,而此时,他已经是泪流满面。
吉珠没有去扶敦巴恰辛,直到他的长头磕完,吉珠才从空间里取出修复用的纳米机器人,为敦巴恰辛治疗。
走时,吉珠想带敦巴恰辛离开。
敦巴恰辛拒绝了。
故土难离,哪怕是死。
吉珠没有多劝,而是留下了大量的食物和生活物资。
吉珠甚至没有掩饰,直接当着敦巴恰辛的面从空间里取食物和物资。
敦巴恰辛也没有惊讶,眼神一直平静无波。
“我会再来的,希望那时您还在。”吉珠留下这句话,挥挥手转头驾驶云澜号离开。
这句话,对于任何老者来说,都是不好听的。但敦巴恰辛听完后,脸上第一次闪过表情的波动,嘴角也勾起了第一抹笑容。
……
窗台上,飞蛾还在扑火。
时不时响起一阵噼啪声,那是飞蛾留在红尘最后的声响。
吉珠低声轻喃:“多吉大爷……”
那个笑起来皱纹满布的脸,再也看不到了。
那个喜欢用烟杆敲他脑袋的人,从此不再归。永远消失在历史的长河,没有惊起一丝浪花。自此之后,这世间除了敦巴恰辛外,只有他还记得他。
十年后,百年后,或许再也没有人能知道,这个世界曾经有他存在的痕迹。
吉珠伸出手,关掉电蚊灯的开关。
刹那间,世界万物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对于多吉大爷的死,吉珠的心中除了悲伤外,没有一丝对他人的怨怼。他不会怪任何人,也不会怪政府,更加不会怪选择离开藏寨的年轻人。
这些都是选择。或遵循或违背,或离开或留下,或生,或死。
他唯一的怨恨,是怨自己,怨自己为何不早一点去屠图藏寨,怨自己为何不早点想到格远辐射带来的影响,怨前世的他为何将恒舰停在猎塔烈湖之中。
这,都是因果。
谁也怪不了怪谁。
吉珠紧闭上眼,让蕴积在眼眶的泪水一次性留干。
生生死死早有注定,连高位文明都避免不了,更何况连生命奥秘都没探破的地球人类。
吉珠擦掉泪痕,躺回床上。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