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学院中不多的助教员之一,安德鲁不是那种很容易给人留下印象的形貌。他身材稍胖,二十出头的模样,一副三角眼显得很是苛刻,脸色有些不健康的蜡黄,嘴角不带笑容,属于自然与生命学派。
斯特雷耶记得当年他曾在神圣王都的空港担任自己那届新生报到的登记员,对学生的态度实在算不上友好。而且这位助教在学院里也很少参加活动,主要负责三四年级学生药剂类课程的辅助工作,与他们一二年级的学生交集不多。
因此在听到他声音时没能第一时间识别出来。
但这并不妨碍斯特雷耶此刻做出评价——这位安德鲁助教员是个蠢货。
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他心里冷笑了一声。
刚刚跟左边那个沙哑声音争论也就罢了,两人都不是核心成员,听上去在这次任务中的地位也差不多。但他居然在这第一次碰面中不使用遮掩符文,在他们面前显露出真实的形貌,这是多狂妄的人才能做出的事情。
甚至斯特雷耶立刻判断出了,这位安德鲁助教应该是刚接触组织。
说不定这还是他第一次执行组织的任务,不然以这种莽撞的性格绝对不可能活得长久,更不可能瞒得过上学期执法队严格的排查。之前他曾说不想被别人白白分去了功劳,看起来是被组织用什么利益诱惑了自愿来执行这个神秘任务。
愚不可及,斯特雷耶心里又冷笑了一声。
他知道组织周围确实有一些这样的狂热分子,就如疯狂的邪教徒一般全心全力为组织做事,他身边的那些监视他的骷髅便是如此,明明不是核心成员却死心塌地为那个组织效忠。几年前他曾试图用重金收买他的联络人,但对方无动于衷,而事后他则遭到了上面的极为严厉的惩罚。
但他还是第一次在伊露维塔见到蠢成这幅摸样的人,原本那个费斯教授愚蠢得多,盲目相信这个神秘的组织不说竟然行事还如此莽撞,简直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扫了一眼那个声音沙哑的人影,他决定一旦这次会面需要表态或投票,他将无条件支持这位任务负责人。
为了安全着想,如论如何也不能让这样的蠢货掌握这次任务的话语权。
至于对面那个人影,另一个任务对接人,斯特雷耶并没有放在心上。
既然这次任务的负责者和执行者都不是组织的核心成员,而对方和自己一样只是起支援作用的对接者,那他也应该和自己一样只是外围成员,或者还要更差些,是像安德鲁这样最近才接触组织的人,纯粹因为贪婪而心甘情愿帮组织做事。
这样的人甚至连外围都算不上,往往连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斯特雷耶又看了眼安德鲁,忍不住陷入沉思。
他在想这次的任务到底是什么,为何会交给这么一个蠢货当执行者?那个一向严密谨慎滴水不漏的组织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变故,居然会开始不计后果地招揽这样的人手。
难道几个月前的那次事件对组织造成了很大影响么,他皱着眉头思索着。
威逼和利诱是组织控制其他人最常用的两种手段,但他们最拿手的其实是对人心的揣测与利用,遍布的眼线洞察着所有的细节,潜藏在暗处依然引导把握着局势。
斯特雷耶深知这一点。
一旦陷入组织的谋划,不少人可能无意之中便被组织利用,帮组织完成了大量工作甚至是至关重要的环节而不自知。
就像今天夏天在洛萨王都,他们利用灰山伯爵自己的苦肉计顺势除掉了老伯爵,虽然没有确切证据,但斯特雷耶猜测那场刺杀应该就组织做的,因为有传言说那个遁走的刺客最后消失于那座被神圣联盟封禁的火种灯塔。
那座每次他做错事都会前往受惩的灯塔。
灯塔里那位名义上由神圣联盟派来研究火种失灵原因的学者——那位中年男人,便是他最常见到的核心成员。
只是斯特雷耶猜测不出组织想借这场刺杀达成什么目的。
那场刺杀明面上最大的得利者与最可疑的策划者,应该是那个继任灰山爵位的年轻人。作为身有顽疾自幼不被老伯爵喜欢的二儿子,他在老伯爵身亡后心狠手辣地血洗了他兄长的支持者,在北境大小领主沉默的贺礼中继承了爵位。
由此看那个年轻的继任者便可能在组织的控制下,又或许是被组织利用了而不自知。
如果这些猜测成立的话,那场刺杀便让组织或明或暗地控制了灰山领,但斯特雷耶想不通明明已经有了他这个傀儡殿下,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去谋划北方的那片伯爵领地。
那片虽然富庶但并不关键的领地。
还有突然要他激进地同意埃西尔王叔的提议,修改传承法典让他可以提前加冕。
斯特雷耶甚至到现在还没想清楚组织为何要让他这样做,哪怕是明年夏天回国后一切顺利他能提前加冕戴上王冠,但他依然要来伊露维塔上学,埃西尔王叔也依然得持着摄政王权杖管理国家,他不清楚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他摇了摇头,把注意重新集中到眼下。
无论洛萨国内局势如何,他都必须先过了眼下这关,必须先完成这次的任务再说。
空地上四个人影似乎都在彼此打量,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有伪装符文的阴影遮挡,他不知道这样的注视能有多少效果,但他却突然感觉左边那个沙哑声音的目光似乎一闪而过地穿过了阴影落到了他的身上。
这让斯特雷耶心里有点烦躁。
仔细判断了一下,他将其归为自己的错觉,选择相信组织的这枚符文的效果。
而且就算这位任务负责者真有什么特殊办法看破了他的伪装,其实也不算大问题,第一次会面的伪装与试探只是谨慎的习惯,这次的任务既然有四个参与者,就绝不可能只有这么一次会面。
这次应该只是熟悉任务参与人而已。如果没猜错的话,接下去的一段时间中他们应该会频繁的碰头,逐步交换包括身份在内的信息,最终根据各自的特长分工完成这次任务。
果然,左边沙哑的声音率先打破了沉寂:
“这么晚召集你们也是迫不得已,”他说道:
“我长话短说,两位既然都已经领到了对接符文,原则上的事情就不用我再强调了。这次的任务对组织至关重要,大体计划已经明确但有许多细节需要敲定,需要你们的帮助,这次碰面是为了先建立信任——”
“呵!”右边的安德鲁突然大笑。
“一个个都这么藏头露尾的哪有什么信任!!”
他不屑地扫了眼旁边的两道人影,极为强势地说:“我是这个任务的执行者,我已有完整的计划,不管他召集你们两个对接人要做些什么,建立信任也好商量细节也好,都不关我的事!我警告你们不许插手我的行动,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说罢他脸颊狂热地扭曲成一团,右手在身前凌空一握。
雪夜中无数黑暗的魔力从四面八方涌至他的掌心,散发出强烈而危险的波动。
“停手!”沙哑的声音喝道。
“放心,我不会在这里使用黑魔法,我可不蠢,”安德鲁洋洋得意地说,他翻了翻手心,很是轻松地将汇聚的魔力散去:“只是让你们稍微见识一下上面赐给我的力量!”
他扭曲脸颊上的小眼睛里透出狠厉的目光:“我警告你们,那位大人特意交代过我按计划行事,只要完成这次任务就能让我直接突破尘世之线,你们谁要是插手我的行动敢拖了后腿,到时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说罢安德鲁也不再停留,甩了甩手兀自转身离去。
斯特雷耶看了眼左边那个声音沙哑的人影,发现他并没有开口阻拦。
难道……是这样么……
望着安德鲁扬长而去的背影消失在微亮的林间,银色的月光下斯特雷耶若有所思地凝起双眸,他嘴角缓缓流露出了一丝冷冷的笑容。
“可真是个蠢货……”
……
……
尽管死神普鲁艾托斯的星座并不讨人喜欢,但对于伊露维塔学院中翘首盼望假期的学生们来说,十二月绝对是他们的最爱,况且每到这个季节天空中都会飘下些白雪,银装素裹的学院搭配着节日的气息也显得别有一番生趣。
只是今年的这场雪下得有些太大了。
从月初的几个晴天过后,天空便开始染上阴霾,云层越积越多像是一块脏兮兮的拖把压在伊露维塔山谷的上空,没过多久,大朵大朵的雪花便纷纷扬扬地落下,天地间茫茫一片再也看不真切。
这场雪连续不停地一直下了将近八个昼夜。
在最初的两天,不少来自南方的一年级新生还都格外兴奋。
他们会齐齐地趴在休息室的窗口发呆,穿着单薄的衣裳冲到外面的雪地上撒欢,因为还没有接触魔力之海体质较弱,好几个新生当晚都不得不去生命之树走了一遭。
至于那些没被送去的,在夜晚依然会趴在窗口聆听落雪的声音。
莫林也同样颇为享受落雪时的声响。
鹅毛大的雪花沙沙地落在暖湖中一瞬间融化,窸窸窣窣地落在毛毯般的雪地上越积越厚,远处森林中树木上的积雪不堪重负哗哗地从树枝上滑下,远远地与山谷中细微的风声混在一起,痒痒的就好像久违的朋友轻手轻脚地走来伏在你的耳畔窃窃私语。
这样的轻抚会让少年隐约想起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季,和那一片冷冽中一闪而过的纤细瘦小的黑色身影。
这个时候就连小黑都会抱着一张魔力晶卡安安静静地落在少年肩头,一边吮吸魔力一边瞪着它幽绿的小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夜晚,用它火焰般的身体稳热着少年的脖颈。
不过雪景虽美,学院小精灵这两天却是忙得焦头烂额。
为了保证道路的畅通以及各种区域场所的平稳运转,她不得不指挥着一大堆魔法机械日夜清理,等到了第三天,发现大雪还是没完没了,失去耐心的小精灵干脆激活了几个紧急的魔法结界,于是那些主要的道路就像架起了透明的墙壁与水晶拱顶般变成了长廊,将所有的雪花挡在了外面。
露天的训练场更是升起了高高的穹顶,任凭外面积雪越来越厚前来训练的学生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在模拟竞技台上打得热火朝天。
不过小精灵的偷懒行为对商业街的卡牌店铺的老板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因为落雪不停,缺了颗门牙的老汉利托门路紧急进了一大批一阶魔法卡牌。只要拿着卡牌对自己施放一个抵抗术就可以在小半天的时间里弹开那些本会落到身上的雪花,即使穿着最普通的棉布衣物去上课,也不用担心被雪花打湿或者到了教室发现自己脑袋上多了一顶白雪帽子。
但现在道路都变成了长廊,老汉利的抵抗卡牌自然滞销。
好在他还同时进了一大批二阶魔法卡牌,可以暂时在鞋底凝结出一张可以控制的滑雪板,只要有足够的魔力支持哪怕在平平的雪地上都能飞速起步滑行,颇受中高年级学生的好评。
至于没法使用二阶卡牌的低年级学生,就只能眼巴巴望着高年级学长们在大雪中滑翔的拉风身影流口水了。
等到第四天,大家基本都已习惯了落雪不停。
哪怕是南方来的新生也开始专注手头的事情不再趴在窗口发呆,而那些少数还会不时看眼窗外的学生,基本都是参与了鲍勃学长开设的赌局,赌这场洋洋洒洒的大雪到底会下到什么时候才能停止。
按理说秩序火光的照耀下很少会出现这样的极端天气,但伊露维塔学院毕竟坐落在魔力浓郁的山谷,又有这么多强大的魔法师担任教职或研究员,大家纷纷猜测这场雪便是哪位教授做魔法实验捣鼓出来的。
在魔法研究中光分析理论和法术模型可没用,一切都要用事实说话。就像尖鼻子老师在魔法解析课上常说的,魔法设计得怎么样用出来就知道了。
只是,一天天过去,雪没有停,却始终没有任何教授宣称为这场大雪负责。
到了第五天,好几条道路长廊已经变成了雪中隧道。
数米厚的积雪将道路连同透明的拱顶与墙壁统统埋在了下面,即使学院小精灵在白天也点亮了道路上的照明水晶,但在隧道中穿梭前行仍有一种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另外小精灵还发布了好几次紧急任务,要求高年级的学生们去清理山上的积雪。
在这样的大雪下小精灵能控制的魔法机械显得严重不足,如果让山坡上的雪层累积得太厚很容易出现雪崩。虽说有大魔法师们坐镇学院和各种强大的魔法结界在,即使雪崩不会造成太大的危害,但多少也是个麻烦的事情。
况且小精灵认为如果要让教授们出手的话是一种失职。
当然,这是在她心情好提得起兴趣的时候,如果她脾气上来的话肯定是想不起职责这个东西的,不主动驾驶机械鸟去山坡上扑扇翅膀引发雪崩取乐已经算不错了。
响应着她的号召,高年级学长们纷纷出动。
他们从仓库中翻出了一盒落满灰尘的,使用这种卡牌可以将大概十份体积的积雪凝结为一份体积的规整冰块,属于一环冰雪系魔法,但想要大范围施放的话却需要不菲的魔力与控制力,非高年级学生不能胜任。
至于凝结生成的那些冰砖也不能随手丢到湖里——那样湖水会漫到岸上来,于是他们将那些冰砖从山坡上运下,一层层地垒在山脚,很快便筑起了一道巨大的冰墙。
不过山上的雪虽然一次次清理,但平地上的就没什么人管了。
等到了第六第七天,积雪已经覆盖住了学院中大片的森林。
这个时候整片林区只有西妮丝女士的生命之树以及周围一小片高大的乔木还没被彻底掩盖,站在塔楼上望去就如同雪原之上的一个苍绿色的孤岛,数不清的鸟群挤在那一片乔木枝冠上日夜鸣叫,每每起飞时就如同从苍绿的岛屿上升起了一大片乌云,在风雪中一下子向四面八方飞散开来,颇为壮观。
除了鸟群聚集在生命之树庇护的林区,原来栖息在森林里的各种动物此时也都瑟瑟发抖地躲在这里,像野猪小鹿松鼠什么的,包括跳跳鼠和龅牙兔之类的小型低阶魔兽。
不过那些讨厌的火狒狒西妮丝女士是绝不允许它们靠近生命之树的,在眼巴巴地望着这片森林中唯一没有被大雪埋葬的区域而不得进入后,一群群脑门上常燃火焰的狒狒们只好卷着它们不多的家当提前逃离了学院山谷——它们已经习惯了每到年底的时候被人驱赶出去流浪一段时间再偷偷地溜回来在树上安营扎寨。
这片森林里没有外面那些侵略性的掠食动物,生活可是要比外面安逸太多,哪怕是隔三差五就被驱赶一次它们依然锲而不舍乐而不疲地一次次返回。
事实上,比火狒狒更强些的魔兽统统都会被学院的魔法结界挡在边界之外,于是它们自然成了这片森林的霸主,仗着猴多势众实力不俗连学院的低年级学生都不放在眼里,动不动就哇啦哇啦大笑着从树上往下扔一团燃烧的粪便让人无可奈何。
如果是一个低年级学生又不想在下一刻面对十只火狒狒的围攻的话,最好不要还手。
一直都有不少学生认为应该修改学院边界的进入条件,把火狒狒拦在外面,就不知为什么多少年过去了也没有实施,大概是菲尔丁院长舍不得再花一大笔修改的费用。
火狒狒们的离去大概是这几天不多的好消息之一。
不然到年底还要去驱赶它们,难免会沾上些难以散去的恶臭。
就这样大雪连续不停地下了整整八个昼夜。
等到第九日天色转晴,拖布般的乌云开始变薄消散。
大雪终于渐渐止息。
大家都松了口气。
这时商业街已经变成了一条商业峡谷,训练场也变成了训练洞穴,道路全都变成了雪下通道,连宿舍古堡一二层的寝室窗口都已被积雪掩埋,除了朝向暖湖岸边的一侧外,随便在古堡城墙上选一个地方跳下去都能毫发无伤地落在雪地上。
不过有些人落下去会把雪层砸个坑,有些人却轻飘飘的不留痕迹。
比如捣蛋鬼联盟的幽灵学长波利欧斯特。
因为积雪不像建筑表面刻有魔法结界,波利欧斯特发现他可以随意在雪层中穿行,于是经常毫无征兆也毫无廉耻地从雪地上钻出来吓新生们一跳,还别说,这种悄无声息出现的方式真吓到了不少人,没多久他就在低年级女生中声名大振。
同属亡者的艾玟诺也没能幸免,不过她早有准备地藏了一支魔法染色药剂,在波利欧斯特从雪地中尖笑着钻出来的一瞬间就把药剂淋了上去,将幽灵学长的头发染成了难看的翠绿色。
自那以后,大家便发现波利欧斯特半透明的脑袋上多了一顶形影不离的灰色幽灵帽。
而方法传开,低年级女生在雪地上玩耍时基本也人手揣一支能对幽灵起作用的魔法药剂,而且大部分不像艾玟诺的染色药剂那般温和,莫林两次看到幽灵学长那顶幽灵帽上燃着熊熊火焰从他们身边奔过,边跑还边向艾玟诺投去一个委屈的眼光。
渐渐的便不再有低年级女生受到幽灵学长的惊吓了。
……
旭日初升,在湖面上洒下一片橙黄的碎影,白雪皑皑的学院被染成了玫瑰金色。
风语休息室里像是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撕纸大战,满地废弃的纸稿与笔头,凌乱的桌椅边,陷着两个黑眼圈的马卡斯正一脸疲惫地趴在一张魔法纸页上,他一向整齐的金发此时乱糟糟的就像个鸟窝。
只听他有气无力地哀叹道:
“我不行了,莫林,救命……”
“快帮我看看这部分模型还有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