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带着景忠出了正殿,步下台阶,在浩瀚星空之下缓步当车,朝自己在城中的故居走去。@,
景忠并不知道陆离的目的地,只觉得此刻宁静祥和,陆离就仿佛是位累世故交一般可信可靠。他没有开口说话,生怕自己打破了这种安宁的气氛。
还是陆离先开口问道:“你师父是谁?”
“啊?”景忠脑中卡了卡,方才反应过来,答道:“在下尚未拜师。”
陆离微微点头,道:“虽说你的剑术是糟糕了点,但也灭了一魄,罡气略有小成,走的路子倒是不错。我还以为你有高人指点呢。”
景忠对魂魄和罡气之说还停留在茫然无知的程度,所以陆离的一席话在他听来就是:剑术很烂,不过在另一个方面好像还行。
“在下并未得人指点……”景忠刚说完,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失声道:“不对!”
“嗯?”
“在下的确蒙人指点过!”景忠脸上浮现出的竟是惊诧和犹疑。
“世外高人常以润物无声行事,所以你很可能被他点化良多,自己却不知道。很正常。”陆离道。
“在下也不知道是否是世外高人……”景忠道:“在下十岁那年,入山中别院养病。别院左近有户农家,家中只有一位盲眼的老婆婆带着孙女为人洗衣缝补度日。她那孙女当时是十二三岁,比我稍大,干活之余便拿着竹杖与我游戏……”
景忠说着,眼前浮现出一位身穿亚麻粗衣,梳着双髻的少女形象。或许是因为当时他体弱神衰,也或许是十余年的光阴冲淡了记忆,那少女的面上就像蒙着一层纱,怎么都看不清。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是粗衣勾勒出的窈窕身形,举手投足之间的曼妙韵律,却深深镌刻在景忠心中。
“在下后来回到寿都,并没有求师学艺,只是在无聊时常想起那位少女,便想着她在我身前,与我游戏……”景忠脸上一红:“后来在下发现这竟然也算是一种剑术,而且罕有敌手,时日久了,还以为是自己领悟的呢。”
“后来再去找她,想必是找不到了吧。”陆离道。
景忠点了点头:“后来我再去别院时已经过了七八年,附近多了十几二十户人家,但谁都不知道那位婆婆带着孙女去了哪里。”
陆离搓了个牙花,斜头道:“你还记得那少女怎么跟你说的么?”
景忠显得有些局促起来,道:“我只记得她喜欢大喊‘虬龙霸体’,再就是每天起来活动筋骨,已然成了习惯。先生刚才问起来,我才想起这习惯便是那时候养成的。敢问先生,所谓灭魄、罡气又做何解?”
“哦,那个啊。”陆离在脑中一过:“人有七魄,有三魂。七魄者,身中浊鬼。有它们在,你的精神念力便要被夺走、耗散。修行人将七魄灭掉,心念自然就强大了。只要得法,灭魄其实也很简单。”
景忠闻所未闻,只觉得眼前像是多了一扇窗,被陆离砰然推开。
“至于罡气,其实是念力渗入肉身,自然形成的一股力量,蕴藏在你每一寸肉身之中。”陆离道:“罡气起于骨髓,由内而外达于肤表。是为内罡,这个过程一般是在灭三魄之前。灭了第四魄之后,罡气便能外放,是为外罡。”
“哦!”景忠长长应了一声:“难怪我身骨日益强健,甚至能抵挡刀剑。”
“你的内罡已经有些功底了,所以郑子捷的剑都刺不透你。”陆离扫了一眼:“那少女传你的法子,走的正是锤炼肉身,滋养罡气的路数。”
景忠豁然开朗:“多谢先生指点。”
“灭了七魄之后,罡气为风,意念为火,肉身为炉,方能炼化三魂,结就圣胎,待结成圣胎之后自然就有了神念。”陆离道:“到了这程度,勉强可以算是踏入了修仙之路。”
景忠听得恍惚,心中暗道:修仙……这得多么遥远的事。咦,陆令君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可想修仙?”陆离问道。
景忠愣住了。
自己可想修仙么?
自己有许多想法,想振兴家声,想出将入相,想名垂青史……不过这些都可以一步步成现实。而成仙似乎离现实有些过于遥远了,遥远得目不可及。
“想!”景忠脱口而出:“先生肯点化在下?”
“嗯,我能带你走上修仙之路,但最终能否成仙还要看你的机缘和努力。”陆离就像是在说一桩平淡无奇的小事:“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记名弟子。”
“是,先生……”
“该叫夫子了。”陆离道。
“是,夫子……不过……”景忠有些犹疑:“不需要典仪么?”
“反正我拜师的时候没有什么仪式。”陆离昂起头想了想:“唔,好像当时磕了几个头。”
景忠当即一撩衣摆,双膝跪地,顿首道:“学生景忠顶礼夫子。”
“可以了,起来吧。”陆离伸手虚扶:“我这一脉传承久远,起码得灭了七魄才能算是入室弟子。前途漫漫啊。”
“是!”景忠起身,不知为何只觉得自己过往二十余年竟如同无根之萍,此时此刻总算有了依止。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甚至有些单薄的身影,浑身散发出一股令人信服仰望的气息,几乎忘记了远在楚国的家族和身负的君命。
陆离在上蔡的故居仍旧是之前的破败模样,甚至还少了几张席子——被陆离带去了新居。
景氏一脉出自楚桓公,与昭、屈皆是公族,景忠自然从小生活在优渥环境,即便是身边的侍女奴仆也都身着绫罗绸缎,饮食珍馐。他对于贫民非但一无所知,甚至连见都没见过,此刻到了老师家中,脑中瞬间有四字回荡:
家!徒!四!壁!
“散融,去把墙上的洞补一下,别让夜风吹进来,伤身。”陆离道。
景忠头皮一麻,脱鞋进屋,果然看到东面墙壁不知为何有个大洞,紧贴墙角,一股凉风带着阴气就往屋里灌。
说是家徒四壁,显然还算是溢美之词。
“散融?”景忠来不及考虑补洞的事。
“对,我给你的字。”陆离道:“楚人不是都喜欢取字么?”
“是,多谢夫子赐字。”景忠收拾心情,只觉得“散融”两字颇有些琢磨不透,便也放下了。他又望向那个大洞:“夫子,家中可有木板?”
“木板啊。”陆离抬头看了看屋顶,上面不是木板,只是两张漏洞的蒲席。
景忠头皮麻了又麻,暗道:我也不能把屋顶拆了补墙啊!
他又见陆离将目光投向地板,这倒的确是木板。
可是地板也不能拆了补墙啊!
景忠干咳一声:“夫子稍候,弟子去去就来。”
看来只有先回传舍去寻些材料了。
陆离就地躺倒,道:“不必那么麻烦。”
景忠刚转身,听夫子似乎有话要说,连忙停住脚步。
“你用剑气就能封住了吧。”陆离道:“别让阴风吹进来就行了。”
“剑气?”景忠失声道:“夫子,学生驽钝,还无法激发剑气。”
“那剑风总会吧?”
“剑锋?”
“傻子拿把剑乱挥都能起风。”陆离翻了个身,声音变得空灵起来,含糊得仿佛梦呓:“去用你的剑风挡住阴风呗。”
景忠只觉得双腿之中灌了铅一般,一步步走向那个不住有阴风渗入的墙洞。他抽出佩剑,轻轻一挥,身上的创口登时崩裂,不自觉地抽了一声冷气。
“为何我收的都是女弟子……”陆离喃喃道。
景忠自幼从未吃过这般苦头,但终究还怀揣一份骄傲,不甘被夫子如此评价。他咬紧牙关,忍着身上剧痛,重重挥出一剑。
宝剑破空,的确带起一股劲风,但要靠这股爆发出来的剑风去抵御源源不断吹进来的阴风,无异于抽刀断水水更流。
陆离却已经发出了轻轻的鼾声,显然是要让人以为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