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楚愣了,准确地说,是唐伯虎愣了。
这一次其实并不符合他想要参加诗会文会的初衷,不过好歹是周楚的一片好心,听听总是不错的。
很久没有人这样亲切地谈论那个时代的事情了,虽说很多问题跟他所知的不一样,可历史代沟无法避免,大体上还是不错的。
听着后世之人对前人的评价,感觉相当奇妙。
唐伯虎觉得自己就像是穿越了时空之门的一缕游魂,飘飘荡荡来到这里,听着人们对他们那个时代的议论,有一些可笑,有一些伤怀,还有一种难言的置身历史潮流的壮阔。
然而唐伯虎怎么也没想到,事情还会落到自己的身上。
他,一个时代的缩影?
宁淡泊研究国学,诸子百家,琴棋书画,各有涉猎,乃是如今国学方面的一流学者。
他本人相当推崇唐伯虎,宁馨对唐伯虎有那么大的兴趣,有很大一部分是遗传自他。
这老头儿一身古板的中山装上去,将ppt给调了出来,却根本不看自己背后的屏幕,脱稿了。
周楚的意识还是能感觉到前面发生的事情的,顿时觉得宁淡泊其实也是个风骚的人。
宁淡泊的意思无比明确:我对唐伯虎此人非常了解,ppt是做给你们看的。
“在座诸位对唐寅此人应当都很了解,本次研讨会的课题是明史。宁某对唐寅先生之喜爱,已然一发不可收拾,故今日在此,冒昧以唐寅先生为题,也讲明史。”
“唐寅是谁?书画家?文学家?都是,也都不是。”
别说是旁人,就是唐伯虎自己都愣了,他不是书画家,不是文学家,那又是什么?
宁淡泊微微一笑,“是旧社会的儒生,读书人,一个想要‘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普通读书人。学而优则仕,有这么一件发生在唐寅先生身上的事,我想诸位也都听说过。”
唐伯虎是曾经参加过科举的人,乃是应天公试解元,只是后来被牵涉进会试泄题案当中。
现在宁淡泊说的就是这件事。
坐在下面的唐伯虎,脸色渐渐变了。
周楚在用脑电波跟他交流:“唐先生,要不咱们别听他讲了吧?您回桃花坞来?”
唐伯虎哪里肯听?他只冷冷地一笑:“我倒要看看,后世之人如何诋毁于我!”
唐伯虎乃是高士,何等文采斐然?
作弊?
君子耻于为之!
宁淡泊分析着这一场泄题案:“所以,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唐寅,便因为这一场案子的牵连而无缘于官场。那么,这一件事情是真,还是假呢?后世之人不得而知,诋毁他的人说他弄虚作假,而我,作为他忠实的拥护者,必须在这里说一句:我相信他必定耻于为此等下作之事!”
唐伯虎浑身一震,不敢相信地看着站在上头声音铿锵的宁淡泊。
可是下面有人不同意,甚至不顾宁淡泊的身份,提醒他道:“宁老先生,对于不能确定的史实,我们应该先把它搁置下来,日后来证。”
“抱歉,宁某站在此处表达的是个人观点,与任何严肃史学研究不挂钩。”
没办法,宁淡泊是个客座,尤其是倔脾气一上来就要跟人对着干,老犟牛一头。
宁馨则是暗暗叹口气,早知道宁淡泊是这样的脾气,只是她回头扫了一眼,却见“周楚”认真而“崇拜”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顿时有些惊愕。
不过回头一想,周楚早先对唐伯虎的书画作品如此了解,想必与她父亲是同道中人了。
宁馨微一勾唇,眼神柔和下来,又将注意力转回自己父亲的身上了。
宁淡泊噎了方才某史学教授一句,没打住话题,多说了一句:“史学研究固然该严谨,可能否容宁某这外行人说一句:史学研究也该多些人文情怀,毕竟都是息息相通的。”
周楚躲在身体里,听着这一番话,简直狂擦冷汗。
好一个宁淡泊!
这脾气简直了……
周楚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自己的激动,原以为老先生死板严谨,不料竟然是唐伯虎的脑残粉,而且多半还是个刺儿头!
同道中人啊。
周楚心头顿时火热了起来,脑子里已经琢磨出了一百个获得老先生认同的方案。
唐伯虎就在自己手机里,要得到未来老丈人的好感,还不简单?
听这一场演讲,简直是意外之喜。
周楚兴奋了很久,唐伯虎也不平静。
他不长的五十四年生命,被那老人用一种沉郁顿挫的腔调,缓缓说来,于是那一段时光缓缓地流淌回了唐伯虎心底。
艰苦的日子里,卖画为生,却不肯为五斗米而折腰。
他不是没有后悔过,这因为那铮铮傲骨而挺了下来。
眼眶微湿,“周楚”忍不住轻轻按了按眼角,擦去因为回忆而心酸慨叹的泪水,而微笑起来。
台上的宁淡泊正讲到最热切出,也是一腔悲怆涌出,竟然洒了一把老泪:“如此惊采绝艳之人,竟然因为这荒唐八股取士而无缘于仕途,不知是其之幸,或是不幸。昨日之日已不可考,今人当思八股贻害。借古,乃是为了鉴今,观我今日只考试,未必强于八股几何……”
他长叹了一声,目光偶然下放,便瞧见了“周楚”因触动情肠而与他一般“眼含热泪”的场景。
宁淡泊内心一震,心道此处竟然有知己。
他下了台来,暂时没说话,全场也有些静悄悄的。
老一辈的文化人,骨子里有自己的坚持。曾有某教授为了并不存在的林黛玉,而终身不娶,现在又有宁淡泊,为一个本来已经消磨在历史尘埃之中的唐伯虎,而惋惜落泪……
周楚却有些担心唐伯虎:“唐先生,您还好吧?”
唐伯虎叹气:“唉,萍水相逢,竟有知己。然我唐伯虎何曾有他说的那样高尚?”
又是惭愧,又是感动。
唐伯虎只觉得内心复杂,一言难尽,竟然招呼也不打一声,便回桃花坞了。
周楚的意识,缓缓回到自己的身体之中,这时候才感觉自己浑身都在战栗。可想而知,方才宁淡泊演说的时候,唐伯虎到底是怎样的心情了。
原本周楚穿着t恤被宁淡泊嫌弃,因为这一场演说,又觉得这老头子有什么怪癖也没所谓,是个好人啊。
下午交流一结束,宁馨便朝着宁淡泊走去。
没想到,宁淡泊竟然摆摆手,径直朝着已经要退场的周楚走去:“小伙子,是叫周楚吧?我记得,你中午似乎想要认识我?”
周楚有些发怔,他眼角余光扫了宁馨一眼,发现宁馨也是一副不解的表情,就更摸不着头脑了:“宁老先生好,的确是我。中午时候,是学生唐突了,因为之前刚参加了柔道比赛,不想错过开幕式,所以衣服也没来得及换……非常失礼。”
他自己主动道了个歉,也顺便解释了一番。
宁淡泊微笑着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现在看周楚这一身穿着,已经是换过了的。
孺子可教啊。
“我看你对唐伯虎似乎很有感触,不如……聊聊?”
宁淡泊是什么人?竟然主动来问他这样一个小辈,周楚简直受宠若惊,连忙道:“能得您邀请,是学生的荣幸。”
“哈哈哈,我有预感,咱们是同道中人!”
宁淡泊拍拍他肩膀,示意他跟自己一起走,回头又看见宁馨,这才介绍道:“这是我女儿宁馨,你可以叫宁姨。”
“……”
周楚表情有一瞬间的抽搐,宁……宁姨?
宁馨似乎也没想到,可在外人眼底,她的确大了周楚不少,周楚该叫她姨。看着周楚那调色盘一样的表情,宁馨终于没忍住笑了,虽矜持优雅,却像是春风吹皱一湖水,变得生动了起来。
她知道周楚尴尬,善解人意地出来结尾,只一挽自己父亲的手,温婉道:“父亲,我看上去也没那么老吧?眼看着都要变成离异女性,您不能照顾一下我的自尊心吗?让周楚叫我姐就是了,叫‘姨’……多老气……”
宁馨自打嫁人之后就越加成熟,少有这样类似撒娇的时候。
宁淡泊心下有些感动,只道人虽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自己这女儿还是很贴心的。他听见她若无其事地说“离异”二字,只觉得心都老了,忙道:“都听你的。”
“那我就叫宁馨姐了,宁馨姐好。”
周楚一副懂事的晚辈的做派,三个人这才朝前面走。
只是……
周楚扭过头,有些担心地扫了宁馨一眼,刚才她说……眼看着就要变成离异女性?
宁馨知道周楚在看自己,可不敢回头望他,眼底划过一抹黯然,又很快被她掩饰好,若无其事与宁淡泊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