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架三角形结构的飞行器,三个短粗的金属圆筒中间夹着一个水滴状的座舱,看整体造型隐约有点像战前的乡村三轮摩托车。不过这东西肯定不是摩托车,因为它的两侧还有双层机翼,那机翼似乎是用某种极轻的材料制成,长达四五米的翼展因为重力微微有些下垂。
这个奇怪的飞行器让所有看到它的人都放下了手上的事情,呆呆注视着它。
那东西在广州城上空盘旋了两圈,高度越来越低,用肉眼已经可以清楚看到座舱里有人头晃动的影子。
有人开始惊呼:“它要降落?!”
“是出机械故障了?还是燃料耗尽?”
不管是什么情况,城里不可能为飞机提供足够的降落场地,这样一个大家伙从天上砸下来,落在谁头上都没好事。想到这一点的人们脸色开始变得惊惶,纷纷向着可以庇护自己的安全地点跑去。
那飞行器又盘旋了两圈,高度再次降低,看来里面的驾驭者确实已经无法控制它,因为这东西最后居然冲着一座二十多层高的大楼斜斜直掠而下,地面上的看客们响起一片惊呼声。就这速度,无论砸上什么都是一场惨剧!
路平所在的角度却正好可以看见,那飞行器并不是想要撞楼,而是瞄上了大楼后面的那座体育场。体育场里的足球场,也许才是飞行器驾驭者的目标吧?
这个念头还没有在他头脑里完全展开,那东西就俯冲着滑进了体育场,从它不断摆动的双层翅膀来看,驾驭者一直在努力保持机翼的平衡。
轰隆!
那飞行器不知道撞上了什么,只见体育场另一侧的看台边缘闪出半截机翼的影子,看来足球场的长度还是太短了点。路平预料那飞行器可能会再次拉起升空,不料却看见另外半截断裂的机翼裹着水滴形座舱滚到了看台边缘。
好家伙,这东西从天而降后,居然在足球场上打了个滚,这下不但解体,还冲到了观众席看台上!
路平向着不远处的体育场疾奔而去,冲过烧饼摊时,他趁那对父子目瞪口呆背对自家摊位之际抓了两个烧饼塞进自己怀里。
倒置的水滴形座舱被人用脚从里面踢开舱门,一个满脸是血的家伙滚了出来,这人躺在满是灰尘的看台地面上呻吟着。
“你没事吧?”路平嚼着烧饼靠近察看,发现这位勇敢的飞行员只是额头被撞破,手脚肢体都没有骨折的扭曲。
突然,他看到这位伤者左手手腕上有块像手表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块互助表。这位飞行员戴着一块互助表!
飞行员在路平的搀扶下坐了起来,他挣扎着爬回座舱里摸了半天,最后找到一副断腿的眼镜给自己戴上。
满脸是血的悲惨造型,再配上一副断腿的近视眼镜,看到这一幕的路平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是互助会的人?”
那飞行员用袖子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血迹,看着他笑了笑:“我叫万志旭,奉天垦荒区的。我一个人从奉天飞到这里来,这是我自己造的第三台飞行器。我准备环球旅行,从北极到南极的经线轨迹环绕,全世界没人创造过这种纪录。”
“怎么会弄成这样?”路平指了指在看台观众席上已经支离破碎的飞行器。
“我搞错方向了,我应该在增城那边降落补充电池,而不是广州。如果我再继续往南飞,就要飞到大海里去了。心里一着急,用力大了点,把引擎传动杆扳断了,所以只能靠滑翔着陆。”
“增城?增城也有互助会的办事处吗?”路平听到他要在增城补充电池,这才得知这台飞行器也是用电驱动的,但是,能在增城给飞行器补充电池,互助会居然已经把手伸到了这南国之地?
“不是互助会的办事处,只是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增城那边地方宽,更方便飞行器升空,不过现在,全都白费心思了。”万志旭扭头看着断裂散落的飞行器残骸,满面愁容。
这是他亲手制作的第三台飞行器。如果飞行途中采用关闭引擎以机翼滑翔的方式前进,单次旅行航程完全可以突破上万公里。他本打算在增城完成双极电池补充后,一口气直奔澳大利亚,然后想法跨越南极洲大陆。除了南极之旅比较危险,其它沿途旅程都有飞行爱好者自愿为他提供技术和补给支持,这些人全是他通过互助表结识的同道中人。
听着万志旭滔滔不绝地述说着自己的飞行计划,路平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位从天而降的飞行员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家伙。自己好歹算是搭把手救了他,可他既没向自己道谢,也不问自己的身份,就这表现来看完全是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技术痴。
从万志旭手上的互助表来看,他充其量也就是个武装者的身份。从奉天垦荒区飞过来,那也差不多是横穿了大半个中国,也只有像他这样的疯子,才能完全不顾安全和性命地搞这种环球旅行,而且还是在战争时期。
犹豫了片刻,路平还是决定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路平,原来是互助会农业部的正式会员,后来辞职不干了。”
“哦?”这回轮到万志旭大感惊讶了,他眼中放出异样的光芒,对眼前这位好心人充满好奇:“农业部的正式会员?为什么不干了?”
“我想出来走走,寻找我自己需要的自由。”路平用模棱两可的话给予了回答。
万志旭嘀咕了一下:“等等,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对了!那什么管墙滴漏式无土栽培种植法就是你搞的吧?这技术现在在我们奉天那边可流行了!”
路平的眼中闪过一丝骄傲的光芒,但那光芒转瞬而逝:“嗯。两个月前的事了,已经推广到奉天了?”
“当然,在奉天的试验田上马快有一个月了。我来的路上,在魔都崇明岛垦荒区那边也见到他们在推广,搞了差不多有十多公顷地呢。”
路平点点头,作为曾经的正式会员,互助会的行政效率一直让他惊叹不已。
不过,那些从前的辉煌,现在再提又有什么意义呢?
听到对方居然放弃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正式会员身份,万志旭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曾经的会友,冷不丁笑了笑:“你来广州,是想出境吗?”
路平不置可否地还以微笑:“现在还不好说,看情况而定。”
“咱们俩算是有点缘分,这还真叫有缘千里来相会,是不是?”万志旭摇晃着站了起来,想对自己的飞行器受损状况进行一次完整的评估。
但从体育场入口那边传来了呼喝声:“都站着别动!举起手来!”
一大群身着黑色制服的警察,夹杂着几位戴红袖箍的宪兵,神色警惕手持武器涌了过来。
路平自觉地举起了双手,但他转过头却发现万志旭仅仅是扫了那些人一眼,压根没有理会对方的喝令。
“你是什么人?”为首的一名中年胖警官走到近前,看了看飞行器残骸,厉声问道。
胖警官背后站着一名少校军衔的宪兵军官,这位少校年纪三旬出头,皮肤白净,戴着手套,审视着路平和万志旭,最终把目光停留在万志旭身上。
万志旭手腕上的互助表,还有他身上那件蓝色棉布制服,已经清楚无疑地证明了自己的身份。
被这么多双眼睛和枪口同时围住,万志旭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惊惶神色。他虽然是个技术痴,但终究在东北打过仗,跟主体国军队面对面真刀实枪也干过,对生和死已经有了深入骨髓的认识,不再会被几支枪吓住。
“我是互助会奉天垦荒区的武装者,奉天民间飞行俱乐部主席,万志旭。”
“武装者?民间飞行俱乐部?”那胖警官念叨着这些从未听说过的词汇,疑惑地扭头去看自己身后的宪兵少校,似乎想要讨个主意。
那少校走到飞行器残骸旁仔细观察了很久,然后才扭过头来看着万志旭:“你是飞行员?有飞行执照吗?”
万志旭摇摇头。
“没有飞行执照,你也敢随便上天?就不怕送命?”少校惊讶地问道。
“我不怕死。”万志旭愣头愣脑地答道。
少校冷笑了一下:“现在兵荒马乱的,广州附近都是军管区,你未经通知就擅自从空中闯入,没有被我们的防空火力击落已经算是运气了。就算你自己不怕死,可这广州城里的百姓,万一要被你的飞机砸死砸伤,这责任你承担得了吗?”
万志旭瞪着眼,惊讶地发现这少校和奉天区垦荒区总队长纪友富居然是一个口吻说话。
“把人带走,飞行器残骸也弄回去!”
少校一声令下,万志旭当时就急了:“哎,你们不能没收我的飞机!”
“这事情,已经由不得阁下做主了。”那少校冷冷地道,同时瞥了一眼旁边的路平:“你又是什么人?”
“我从体育场外路过,看到飞机掉下来,跑过来帮忙救人。”路平不想卷进这种麻烦里,他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办。
“闲杂人员闪开,不要干扰我们执行公务!”旁边的胖警官一声厉喝。
两名膀大腰圆的宪兵冲上来不由分说架起万志旭拖到体育场外,塞入一辆军用卡车扬长而去。
路平看了看万志旭,感到有些歉意,但却也无可奈何,他临走之际回头望了一眼看台上正在收拾飞机残骸的警察们。他注意到,那位宪兵少校蹲了下来,用带着手套的手指在拨弄那飞行器的三台圆筒状引擎。
这事情,他就是想管也管不了,只能希望那位万志旭老兄自求多福了。
离开体育场后,路平一路打听着走到了天河区的新军总指挥部行辕。
这里本是一家跨国医药公司的行政大楼,因为位于市中心,又有足够宽敞的停车场,所以被征用来当作新军总指挥部行辕。
“去去去,叫花子滚开!”门口站岗的两名卫兵见他衣衫褴褛,又形迹可疑试图靠近,立刻喝骂起来。
“我不是要饭的,我从北方来,有要事求见新军指挥部最高长官!”路平鼓足勇气大声道。他知道新军指挥部里至少会有三名救国委员会委员坐镇,这三位委员不仅手掌广州军警兵权,对整个南方地区的民政事务也有绝对权力。
只要能见到其中一位,他就可以亮出自己的底牌。无论怎么讨价还价,他应该都不会吃亏。
“要事?”两名卫兵之一冷眼瞅着他:“你知不知道每天有多少南来北往的军政大员都在等着要见三位长官?你个穷要饭的,能有什么要事?”
路平大声分辨:“我再说一遍,我不是叫花子,你们不要以貌取人!我从北方千里迢迢而来,为的就是给国防军解决军粮之忧!”
“哟呵,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离路平最近的那卫兵走下岗台,逼到近前仔细打量了一下他。
路平挺直了胸脯,努力让自己能在潦倒造型中显出一丝卓尔不群的气质。
“解决军粮之忧?好啊,你先把咱哥们儿的生计问题解决了,我就放你进去。敲门砖,你懂不懂?嗯,没有美金,欧元也行。”那卫兵瞪着他,伸出手掌摊到他面前。
路平傻了眼,他身上除了这身破衣烂衫,哪里还有什么敲门砖。
情急之下,路平开口哀求道:“我急着赶路,没有带什么东西,还请两位大哥原谅,保证以后给你们补上,行不行?”
“去你妈的!当老子是****么?”那卫兵横眉怒眼瞪视着他。“千里送鹅毛,好歹有根鹅毛,多少也是个意思。就你这样不上路的货色,进去见了长官也是白搭!滚吧!再在这里纠缠,老子就不客气了!”
说着话,那卫兵用力一推,路平顿时觉得整个天和地瞬间旋转起来,他踉跄着噔噔噔连退几步,最后脚下一空摔倒在马路牙子边,差点被一辆路边缓缓驶来的轿车撞上。
“怎么走路的,你他妈眼睛瞎了?”开车司机探头出来破口大骂。
车停了下来,后排门打开,走下来一位身穿灰色中山装的年轻人。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挡我的车?”对方语气平淡,但谈吐之中自有一股上位者的气概。
被刚才那一跤摔成半迷糊状态的路平垂着个脑袋,下意识回答道:“我是互助会农业部的……我有办法,可以为国防军解决军粮之忧。”
“哦?互助会?”那年轻人闻言立刻愣住,俯下身子仔细看了看路平的左手手腕,那里果然有长时间佩戴腕式终端留下的茧痕。
司机以为那年轻人被这乞丐缠住要敲诈钱财,赶紧下车来帮腔:“郑秘书,咱们又没撞着他,你可不能让这叫花子给讹了啊……”
郑书明站起身来,看了看比自己年纪大得多的司机:“小谷,你把这人扶上车,我要带他进去问些事情。”
“啊,郑秘书,这……可这人不就是个叫花子吗?”司机犹豫着问道,他实在不想去搀扶这个散发出臭味的乞丐,更不想让这个浑身污垢的家伙把每天擦洗得干干净净的车厢弄脏。
小郑的表情立刻变得冰冷起来:“你的意思是说,我这个完颜委员长的秘书,是个瞎子吗?”
司机抵挡不住这记大招,赶紧二话不说,扶着路平塞进副驾驶座。然后,他跳上驾驶座重新启动引擎,大门口值勤的两位卫兵惊奇地瞪视着那位走运的乞丐,但当他们看到这辆进口轿车悬挂的特殊车牌号时,立刻本能地挺直胸膛,举起右手行军礼。
从车牌序号上来看,这辆轿车主人的排位应该比此刻在新军指挥部行辕内的三位最高长官还要更高,这意味着它很可能是救国委员会委员长完颜永贵的座驾。
目送着这辆轿车驶入大楼的地下停车场,两名卫兵中的一人忍不住了:“唉,刘哥,咱不会是看走眼了吧?”
那刚才推攘路平的卫兵继续保持着挺直的站姿,脸上不为所动道:“你tm怕个球!就算咱们真看走眼了,遇上了硬头钉,赔个笑弯个腰服个软,不就过去了?只要放下这张脸,这世上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另一卫兵仔细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如果刚进去的那乞丐真是什么大人物,只要放低姿态认个错,人家也未必愿意和自己这种小角色较真。大人物都有大人物的事情,哪里有多少时间来和他们这样的小虾米们争输斗赢?
“刘哥,真有你的!兄弟服了!”那卫兵想通这一节,脸上立刻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那当然了,跟着你刘哥混,不但有好处捞,还能长见识增阅历,终归亏不了你小子!”卫兵的精神导师得了便宜继续卖乖,洋洋得意地自吹起来。
说着话的同时,他轻轻捏了下裤兜里攒了一早上的那叠绿色的钞票,心里美滋滋的。
这世界上,懂规矩的人终究还是多数,像刚才那叫花子之类的幼稚货色,毕竟是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