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文明生物的语言,都要通过文字或语音等共通表现形式,在既成的语法规则下,以词汇为信息携带单位进行交流。
在双方都没有对方语言基础的前提下,简单的实物词汇对照显然是建立沟通的第一步。
于是,在烤肉大餐的过程中,安秉臣一直尝试着学习蜥蜴人的语言。通过不断指点身边的物体,他从白毛那里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词汇样本。
蜥蜴人采用的是一种极为朴实简陋的语言体系,它们的名词和动词似乎可以通用,大多数情况下提到某个名词甚至可以直接代用为与之相关的动作。
例如蜥蜴人们在厮杀前发出的“波——拉!”吼叫,那个词确实是敌人的意思,但与敌对峙中喊这么一嗓子出来,也就等于下令发动进攻。而“霞——碧”既可以理解为朋友,也可以通用为要建立友谊的动作或态度。
这种词性的自由通用中显然包含了大量情绪化语法规则,其复杂程度甚至连白毛自己都说不清楚。它本来只是一个优秀的猎人和战士,并不是什么部落里的睿智贤者。每当遇到自己无法解释的抽象概念时,白毛通常会呆呆站在那里,什么都不说,两只小眼睛无辜地瞪着安秉臣。
当安秉臣手舞足蹈比划了大半天,试图询问它的部族和眼罩帮部族各有多少人口时,白毛疑惑地伸出了自己的一对上肢,反复清点了八根手指,接下来它又陷入了沉默。安秉臣猜,它可能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超过八以上的数位。
这样简单的问题都无法顺畅交流,那又该如何打听星台操作者以及那八枚超密度圆柱体的内幕?
无比失望之余,他自我介绍后又开始询问白毛的名字。
“西奥—羌。”白毛的名字简短有力,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的感觉。
“小强?”安秉臣眼中一亮:“好名字啊。”
“西奥—羌。”白毛郑重其事地看着他:“安秉臣。”
安秉臣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他只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这白毛小强就记住了,而且发音相当准确。难道,这也是蜥蜴人的天赋?
更多的蜥蜴人划破空气出现,这是第二批了,人数也在百余只左右。从它们头边的各种饰物来看,应该都是小强的同族。
安秉臣看看身后那具被剥得只剩下骨架的凶兽,如果要赶饭局的话,小强的这帮老乡恐怕来晚了。这帮蜥蜴人,个个都是饿死鬼投胎的造型,一百多号人三下五除二就吃光了那头凶兽。
但是,后来的这群蜥蜴人却没有像第一波那样径直涌向烤肉架。
安秉臣这才注意到,这群新来的里面有十多只皮肤皱褶,鳞片稀稀拉拉的老蜥蜴。它们站在队伍最前面,原地静立不动,一双双浑浊的小眼睛不住打量自己。
难道,是白毛部落里身份尊贵的大佬们来了?
呼啦一下全站起来的蜥蜴吃货们,以及忙不迭小跑过去的小强证实了他的猜测。小强用一连串发自咽喉深处的低沉吼声向那帮老蜥蜴介绍情况,安秉臣勉强能听见小强在说自己的名字,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听不懂。
小强的语速很快,两下就说完了。客观地说,它对安秉臣两人的了解也并不多。
沉默中,一只手拄黑色石质拐杖,浑身褶子皮,前胸后背鳞片都快掉光的的老蜥蜴缓缓从队伍中走了出来,一直走到安秉臣的面前,绕着他转了一圈,又绕到散发着香味的烤肉架那边,仔细看了又看。
最后,它的目光落在何满桂的那条断腿上。
老蜥蜴走到何满桂跟前,慢慢蹲了下来,伸出两只枯瘦乌黑的爪子轻轻搭在何满桂的断腿上。
何满桂突然哎哟叫了起来。
“喂,干什么呢?”安秉臣警惕地站起来,大步走过去。
“没事……它似乎在帮我把骨折断口处接好。”何满桂咬紧了嘴唇。
安秉臣定睛细看,仅仅几秒钟功夫,何满桂原本浮肿隆起的右侧小腿现在已经没了任何异样。尽管小腿上刚刚止血的伤口还在,尽管他仍然无法站起来正常行走,但小腿表皮下原本触目惊心的淤肿却不翼而飞。
老蜥蜴人的黑爪子时而隐没在空气中,时而又出现在众人眼前,而何满桂也伴随着它的诡异动作发出阵阵痛苦的呻吟声。
安秉臣明白了,那只老蜥蜴正在利用四维空间穿透术整理何满桂的腿骨断折接口。
蜥蜴人拥有的神奇天赋,可以让它们在不切开伤口或皮肤的前提下,直接隔空操作里面的伤患部位。
帮助何满桂治疗,这是对方在用实际行动展现善意。
实际行动,通常比不花本钱的口头吹嘘要更有效,也更有说服力。
半晌之后,那老蜥蜴踱到安秉臣跟前,灰白浑浊的眼仁注视着他。
它用没拄拐杖的左前肢划了一下身后的蜥蜴们,口中吐出一个词:“巴——达。”
那群蜥蜴人立时异口同声道:“巴——达!”
安秉臣猜,这应该是它们的部落名。
他点了点头,大声道:“巴——达!”
接着他走到白毛小强身边,指着它头上的那缕白毛再次重复:“巴——达!”
然后,他又从地上拾起刚才被打死的眼罩帮蜥蜴的一副黑眼罩,捧到老蜥蜴面前,指着那东西。
老蜥蜴从喉咙里滚出一阵厌恶的咕噜声:“西——普!”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它完全能明白安秉臣的意思。
安秉臣会心地笑了:“西——普!波——拉!”
那些戴眼罩的蜥蜴人属于一个叫西普的部落,它们跟白毛的部落是不共戴天的死对头。
听到安秉臣的宣言,蜥蜴人们出现了小小的骚动。
老蜥蜴重复了一遍他的宣言:“西——普!波——拉!”
“巴——达!霞——碧!”安秉臣又及时补上一句,表明愿将这个叫巴达的部落视为朋友。
这下,所有蜥蜴人都沸腾起来。
唯独老蜥蜴保持了相对冷静,它伸出左前肢点了一下安秉臣,又点了点何满桂,然后抬头看着安秉臣。
安秉臣点点头,让何满桂打开了腕式终端的全息投射功能。虽然四元相位通讯模块出了问题,但腕式终端离线内置的登月行动数据还是可以帮上忙。
他只点了四下就在空气中拉出一幅高达三米的月球全息图。
从蜥蜴人们发出的惊呼声,不难判断出它们立刻就认出了自己的栖息地。
安秉臣缩小了月球,将它移动到一侧,露出旁边蓝色的地球。指了指地球,又指自己和何满桂。
“地球。”他大声道。
老蜥蜴呆呆地望着那颗蓝色行星,喃喃道:“地球……”
安秉臣关闭了这幅三维画面,又从数据列毙拖出了自己站在蜘蛛车前合影的一副照片。
他在岩洞祭台里见过蜥蜴们膜拜的图腾里有类似星台(蜘蛛车)的东西,也许亮出自己星台操作者的身份,可以获得这些蜥蜴的更多信任。
看到四条反曲足肢的梭形蜘蛛车,以及手扶车身面对镜头微笑的安秉臣,所有蜥蜴人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西……”老蜥蜴拿着石质拐杖的手开始颤抖起来:“西——尔——库。”
听到这个词,安秉臣的脸色也变了。
老蜥蜴应该是想说夏尔库。夏尔库,那是陶图格联盟语(千进语)中对星台操作者的专称,也可以引申理解为智者、贤者的含义。
这帮蜥蜴人,果然是某任星台操作者的后裔,它们知道一点陶图格联盟语,至少知道星台操作者的称号。
有那么一瞬间,安秉臣感觉自己触摸到了沧桑岁月的足迹。
在蜥蜴人喜出望外的欢呼声中,安秉臣的目光锁定在蜥蜴长老手中的石质拐杖上。
这像是一根黑曜石制作的拐杖,长度不足一米,直且细,握在身高一米四的蜥蜴长老手中比例正合适,完全没有一点违和感。
然而,从安秉臣看到这根拐杖的第一眼,总觉得有些眼熟。特别是那拐杖上的花纹,更是似乎在哪里见过。
现在,他想起来了。这石杖的外形,尺寸,以及杖上的花纹,不是正和自己在澳大利亚地下溶洞中找到的那根合金铁棍一模一样吗?
安秉臣的视线快速掠过后面那群巴达部落的蜥蜴长老,里面至少有三位长老的手中,也有同样的黑色石杖。
不用说,它们拿的石杖,都是身份尊崇者必备的高仿品,自己得到的那根合金棍,显然才是正宗原版。
可是,月球上的蜥蜴人们又怎么会和第六任星台操作者扯上关系?难道,那根合金棍是第六任星台操作者从蜥蜴人祖先那里巧取豪夺得到的?
陷入一头雾水的安秉臣,只能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猜想暂时埋入心底。眼下,他还有更多更重要的大麻烦需要尽快解决。
自己和何满桂掉到这地下世界这么久了,仍然未见增援赶到,难道探险队那边又遭到了蜥蜴人西普部落的袭击?还有,这个居然有人造太阳的地下生态世界,又是怎么回事?
他抬起头来,仰望着穹顶下方悬挂的那枚刺眼光球。
何满桂遥控的零号机体最终没能靠近穹顶的巨型窟窿,在距离那光球千米开外似乎有一道厚厚的无形屏障,装备有袖珍电离子引擎的零号机体无论如何绕圈都穿不进去,只能无功而返。
蜥蜴长老转身对着所有部族成员说了几句话,所有的蜥蜴们轰然散开。安秉臣注意到,以白毛小强为首的青壮蜥蜴们手持武器奔向远方的那些四足食草兽,显然是准备继续狩猎。十几只母蜥蜴,开始用直刀砍剁那凶兽遗留的骨骸,看样子这东西的骨头对部族也有用处。
连路都走不稳的小蜥蜴们也有自己的工作,它们用一种石质短刃将贴近地面的斑绿阔叶切下,并割断分化为整齐的正方形,然后像叠纸一样把这些叶子堆叠起来。
而最后来的那帮蜥蜴长老们,则全都围到了自己身边。它们的神情显得非常激动,彼此之间嘀嘀咕咕,但都统一由那位最先走出队列的至高长老发言。
安秉臣捡了七块石头,用其中一块代表巴达部落,另一块代表西普部落,然后他又放了一块石头在地上,眼睛望向那位至高长老。
他想问蜥蜴人到底有多少个部落,都叫什么,如果能解决数字交流的问题,他甚至想知道每个部落的人口。
经过几次不得要领的尝试后,至高长老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颤巍巍俯下身子在附近又找了一堆石块,加上安秉臣原先的七块,总共凑出十六块。指着一块,就说一个名字。巴达和西普,也在其中。
安秉臣这才搞清楚,这群十几万人的蜥蜴族,居然还分为十六个部族。
利用石块的尺寸大小进行抽象对比延伸,他又了解到,在这十六个部族里,巴达和西普都不是最大的,仅算中间档次。最大的部族,名字叫埃荷。
这种效率极低的交流没能持续太久,因为很快又出现了新的突发情况。
“西——普!”白毛特有的嘶哑吼叫声从远处传来。
所有长老身形一僵,安秉臣抢先站了起来,以他的身高,可以毫不费力地克服斑绿阔叶植被障碍,轻松看到远方情况。
他看到,中央湖泊右侧方向,摇曳晃动的阔叶植被下面涌过来一大片阴影,那都是些手持直刀和软鞭的蜥蜴战士。它们的头上,几乎都戴着一副黑色眼罩。
刚才准备强夺凶兽尸骸的西普部落蜥蜴在安秉臣的电磁步枪打击下侥幸逃走六只,这帮家伙回去后引来了本族援兵,看样子要为刚才的惨败讨个说法。
至高长老用力将手中石杖往地上一跺,以苍凉老迈的颤音连续发出了三声吼叫。
正在砍剁凶兽骨骸的母蜥蜴,以及收割叶片的蜥蜴幼崽们从四面八方逃了回来。
与此同时,大量身形壮硕手持武器的蜥蜴从附近凭空出现,如果不是及时看到它们头上都有五颜六色的饰物,安秉臣差点就开枪了。
白毛小强和他的同伴们也赶了回来,它们丢下肩扛手抬的猎物,和后来的这批蜥蜴组成了一个庞大的环形圆阵,将安秉臣和何满桂,以及本族的老弱妇幼圈围在中间,居然向着湖边涌来的西普族对头迎了过去。
“啧啧,难得的大场面啊,老大。”何满桂扶着安秉臣,一瘸一拐地混在蜥蜴堆里,望着那边涌过来的数百名蜥蜴武士。
这边构成环形圆阵的巴达族蜥蜴武士,至少也有两三百号,双方兵力可以说是旗鼓相当。
一场凝聚了新仇旧恨的冷兵器大决战,眼看就要拉开序幕。
“待会儿,你找个安全地方坐着别动,电磁步枪给你防身。”安秉臣没何满桂那么激动,都跟人套了那么久近乎,遇到这种事情不出手帮忙显然是说不过去了。
这帮蜥蜴人明显都是些直人,得到它们的信任不难,但要维持这种良好关系,那就不能光靠口头功夫了。
“那你拿什么战斗?”经过那位至高长老的圣手治疗后,何满桂蹦跳的速度快了许多。他自己能感觉到,右脚偶尔触地时,骨折部位传来的痛感也没有先前那样难以忍受。
安秉臣咧嘴一笑,亮出手里的一柄直刀:“我只能拿这玩意儿当作机动骑兵的佩剑,陪它们玩玩。”
“老大,人家的星际战争都是高端大气上档次的万舰齐发场面,咱们的怎么好像有点土得掉渣啊……”何满桂嘟囔着。
虽说敌我双方身披鳞片手提直刀软鞭的蜥蜴武士们个个都神色凝重,精神抖擞,不过何满桂总有一种不太真切的荒诞感。
他和安秉臣就像一群矮子中的两名巨人,居高临下看着两堆矮子组成的黑色洪流激烈撞到一起。
蜥蜴人们对神经软鞭的使用显然相当谨慎,临近交手之前,双方前锋都不约而同甩出手中软鞭,让对方冲在最前面的武士接连倒下。不过,当直刀砸在鳞片和骨头上的脆响像暴风雨一样响起时,所有蜥蜴武士们都收起了软鞭,换上直刀和短匕,全心全意地投入近身厮杀。
安秉臣竭力想往前面挤过去,结果却发现自己被巴达族的蜥蜴武士人群夹得动弹不得。他只能高举那柄直刀,努力不让自己被蜥蜴人流挤倒。蜥蜴们的个头虽矮,但力气并不小。五六百号身高一米四的鳞甲蜥蜴,拥堵在湖边的一段缓坡上,相互乒乒乓乓砍剁踩踏着。
大多数母蜥蜴们也混在队伍里加入厮杀,连那些小蜥蜴们也挤在成年蜥蜴脚下,用短匕扎刺对方武士的裆部。
看着挤了半天还在一堆蜥蜴中原地打转的安秉臣,何满桂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安秉臣浑身臭汗却前进不了几步的期间,何满桂已先后射杀了对面三只身形高大的西普族蜥蜴武士。因为身高的优势,他手中的电磁步枪几乎没有射界阻碍,对方人群中那些显眼的目标也一览无遗,从瞄准、开火到击倒很容易做到一气呵成。
安秉臣终于找到一个宝贵机会从蜥蜴人潮中用力跃了出去,摆脱了圆阵中的推攘挤压后,他感觉全身都舒畅了许多,随即大吼一声挥动着那柄尺寸不怎么趁手的直刀,化作一道狂暴的飓风扫向西普族武士战团的侧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