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开元以来,大唐十大军镇节度使不但集军、政、财于一身,而且通常兼任使衙所在的州府的刺史一职,这一点唯独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例外,他一直未能兼任益州刺史一职。
大唐天下诸州,一扬二益。
表面上,或许是因为益州太过于富庶,人口众多,而且阻断剑阁之后又立即能自成一体,因此朝廷没有让章仇兼琼兼任益州刺史。
然而深层次的原因,还是章仇兼琼不得长安信任之故,是以才另外委派李四维为益州刺史。
李四维时年五十有二,长须已微斑,额头上有两道深深的皱纹。其任益州刺史两年来,上面有剑南节度使这个婆婆在,他就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好事都让使牙揽了去,麻烦则全摊到他身上。
这次,曾应凡一案,事涉邛州、野戎城,甚至有里通外国的事情,本应由节度使来查办,章仇兼琼却推给了他。
这件案子案情重大,牵涉众多,岂有那么简单?
衙门外的几百号人还在闹腾不休,吵得人心浮气躁,李四维不耐烦地说道:“把百汇通柜坊那几个掌柜先放了,让他们先把别人的存银先兑现再说。”
录事参军周亮立即阻止道:“使君,不可。现在案情尚未查明,将来一旦曾应凡之罪属实,按律必定要籍没其家。如果这个时候允许兑现,曾家的财产,很可能会被人以兑现的名义转移一光。而且曾家的产业,除了柜坊。还有典当、珠宝、字画等多种生意,与之有有牵涉的商家和百姓成千上万。现在案情未明,一但开放兑现。只怕立即会有更多的人找到衙门来。”
李四维一惊,更是愁眉不展:“周参军,你有什么良策?这几百人总在衙门外这么闹着,也不是办法呀?”
周亮说道:“眼下也没有别的好办法,只有尽快查清案情,同时派人查清哪些是别人的存银,哪些是曾家的家产。”
“也只有这样了。”李四维说道,门外有小吏进来禀报:“李使君,使牙的采访支使求见。”
“把他领进来吧。”李四维稍一沉吟便对小吏吩咐道。
周亮随即一揖:“使君。下官先告退了。”
“周参军,此案你还须多辛苦些,抓紧办。”
“下官晓得。”
周亮出去时,在走廊上遇上了鲜于向,此人周亮自然认得,鲜于向不但富可敌国,而且中年举进士,深得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赏识,引为采访支使。委以心腹重任。
鲜于向待人和善,见了周亮立即先躬身作揖,脸上带着友善的微笑,周亮还他一礼。便各自行去。
小吏将鲜于向引进李四维的公事房中,鲜于向立即拜道:“下官见过李使君。”
“不必多礼,鲜于采访使来找本官。不知有何贵干?”李四维态度不冷不热,鲜于向是他“婆婆”章仇兼琼的心腹。李四维对他自然是戒心重重。
鲜于向四十出头,外表温文尔雅。他再次彬彬有礼地长揖,含笑说道:“李使君,下官这次来,也没别的,就是想请李使君帮个忙。下官与章仇节度使存有些钱在百汇通柜坊,还希望李使君能先予以兑现。”
鲜于向说着递上一张百汇通柜坊开出的凭贴,李四维接过一看,数目之大让他暗暗心惊,这其中到底有多少钱是章仇兼琼的呢?甚至可能全部都是。但鲜于向没有说,他也不好问,因为这问题太犯忌了。
而鲜于向的高明之处,也正在于此,他是剑南巨富,这个人尽皆知,就算朝廷要追查,鲜于向也大可说这笔巨款大部分是他的,便可摘清章仇兼琼贪污的嫌疑。
章仇兼琼的钱,李四维不能不兑现。但这笔巨款太大了,以至于他都怀疑,百汇通柜坊里全部的钱加起来,有没有这么多。
“鲜于采访使请宽坐片刻,本官有件急事,要先处理一下,去去就回。”
“李使君请便。”
李四维匆匆离开自己的公事房,然后让衙役从大牢里提上来两个百汇通的掌柜,把鲜于向的凭贴分别给他们看。
两个掌柜看完之后,都确认这是百汇通柜坊开出的存款凭贴,但李四维问到这笔巨款是何人经手时,两人却都表示不知道。
这就奇怪了,如此巨大的存款,作为百汇通最重要的两个掌柜,却不知道是谁经手的,这未免有些奇怪,难道是曾应凡亲自经手的?
李四维又直接去问曾应凡,曾应凡说确实是自己亲自经办的。
这下李四维没话说了,但这么大一笔款项,让他立即兑现,心里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他回到自己的公事房,鲜于向从容起身,含笑施礼。李四维把凭贴还给他,说道:“鲜于采访使放心,等案情稍有眉目,本官一定优先给鲜于采访使兑现。”
“那下官就先谢过李使君了。”礼多人不怪,鲜于向丝毫不摆节度使衙门的架子,又是长身一揖,才告退。
对于李四维来说,麻烦才刚刚开始呢。鲜于向才走,剑南道巡察御史廖仲南又来了。
廖仲南一进李四维的公事房,立即要求查看曾应凡一案全部公文档案,并全程参加审理。
这一点李四维当然不会反对,也没权力反对。
廖仲南在火井虽然被弄得灰头土脸,和崔寅的官司正打着,朝廷最终会怎么处理,还不知道。在此之前,廖仲南还是剑南道巡察御史,有权过问所有案件。
“李刺史可曾听到坊间传言?”
“廖御史指的是?”
“坊间正在议论纷纷,多数在说是公孙靖宇在报复曾家。前些天,公孙靖宇酒后侵犯了曾家女眷,被曾家告上衙门,此案至今尚未了结。李昂献绝食之计,使公孙靖宇暂时摆脱关押,便立即又与公孙靖宇合谋,反过来设计陷害曾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竟然私闯民宅,栽赃陷害曾应凡。”
“廖御史,这都只是坊间传言,未必可信,咱们还是尽快提审案犯,以证据说话。”
“正所谓无风不起浪,坊间传言,也自有它的道理。本官只是要提醒李刺史,千万不要被一些奸诈之徒给愚弄了。”
廖仲南在火井亲自经历了诸多栽赃陷害的事,被弄得灰头土脸,你让他相信李昂和公孙靖宇,怎么可能?
而曾家一案,廖仲南认为这是自己反击的最佳机会,只要从中找出李昂和公孙靖宇栽赃陷害曾家的证据,证明这两个是无恶不作的奸邪之徒,那也等于是为自己正名了。
看完卷宗之后,廖仲南便亲往益州府大狱,在牢中提审了曾应凡。他一开口就说道:“曾应凡,本官是剑南道巡察御史。你如果有什么冤情,可尽管向本官道来。”
曾应凡一听他这么说,立即痛哭流涕地拜道:“廖御史,某冤枉啊!那公孙靖宇倚仗权势,侵犯某那外甥女。某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本想让他娶了某的外甥女,以便保住双方的名誉。不想那公孙靖宇事后不认账,以致于某那外甥女羞愤之下,自绝身亡!某这才将公孙靖宇告上衙门。谁曾想他才进去没几天,仗着其父是当今吏部侍郎又放了出来。其怀恨在心,便栽赃陷害于某。廖御史,某冤枉啊,廖御史你可得为某作主啊!”
廖仲南对曾应凡十分同情,好言安慰道:“曾应凡,你放心,如果你是冤枉的,本官定还你一个公道。本官看了邛州别驾的行文,说你勾结邛州的卢兆义,刺杀公孙靖宇,同时火焚邛州的万芳楼,致七死数十伤,邛州别驾也险些葬身火海。此事有卢兆义的心腹谋士胡纳言的证言为凭,你如何解释?”
“廖御史啊,某与那邛州的卢兆义确实认识,公孙靖宇与那李昂正是利用了这一点陷害于某啊。他们放火焚烧了万马车行,掳去了胡纳言以及车行管事水月生等人,或是屈打成招,或是重利收买,谁知他们用什么手段,才让胡纳言诬陷于某。廖御史,某平时连杀只鸡都不敢,哪里敢杀人啊!廖御史你一定要为某作主啊!”
廖仲南接着问道:“火烧万芳楼的人被当场抓住,正是万马车行的人,名叫谢老七;而万马车行的东家谢老七又在你家中被抓,你又如何能洗脱关系?”
“廖御史啊,就算火烧万芳楼真是万马车行的伙计干的,那也不能说明是卢兆义授意的啊。这些天卢兆义一直在某的府上,连他自己的万马车行被焚毁了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授意手下的伙记焚烧万芳楼呢?此事更是和某没有任何关系。卢兆义与某虽有旧交,但这次来,纯粹是来找某借钱的,这事怎么能扯到某的身上来呢?廖御史,某是冤枉的,天大的冤枉啊!”
廖仲南听到这,冷冷一笑,他倒不是在笑曾应凡,而是觉得更有把握对付李昂和公孙靖宇了。
随后,廖仲南又去提审了卢兆义,卢光义也疾口否认自己指使人焚烧万芳楼,否认一切对他的指控,他的供词和曾应凡的非常一致,根本不像在说假话,除非有人帮他们串好了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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