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声音很熟悉,身中数道禁制的骆天赐极其艰难的回过头去,双眉蓦然一挑:“叶易安!”
站在他面前,一手挟扶着使他不至于当空坠落的正是十五年前让他无日或忘的情敌。
五千多个日夜过去,眼前的叶易安让骆天赐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单从外表上看不出任何变化,十五年的光阴流逝似乎没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记;陌生的是他的眼神,乃至整个人透出的气质却是如此不同于以往。
四目相对,骆天赐心中真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此时若方玉香就在眼前,骆天赐真能生生活剐了她。其人身为锦绣盟主掌情报的大执事,在对天机谷动手之前竟然遗漏了叶易安的消息,真是蠢材到了极致,锦绣盟今日之败皆因缘于此,是可忍孰不可忍?
痛恨之余,骆天赐也感疑惑,十五年前他也曾密切关注叶易安的消息,其失踪之后更是细细探查过,却毫无线索。这十五年他究竟藏身何处?又怎会出现的如此恰到好处?
说来话长,但其实这两个念头在骆天赐脑海中只是一闪而过,继而涌起的便是异常强烈的羞愤之情。骆天赐并非输不起,只是他与叶易安的关系实在太特殊,在十五年前的情敌面前一败涂地,这让心高气傲的他委实难以接受。
若仅仅只是败于智计也就罢了,适才一战,叶易安虽然发于突然,但纵观整个过程,却是凭借实力生生将他擒获。斗志也罢,斗力也罢,这回他所率领的锦绣盟都在叶易安面前完败……
骆天赐移开目光,扭头过去的同时已竭力挺胸拔背,口中未发一言,眉宇间却满是傲然之意。
成王败寇,说也无益。但他宁死也绝不会向叶易安说一句讨饶言语。
两人脚下草海之中,锦绣盟众弟子愕然看着叶易安。
少有天才之誉、年纪轻轻便将修行境界突破到灵丹期第三重天、身为金丹修士的少盟主居然败了?!而战败他的竟然这么一个面相看来更显年轻的散修!天机谷这小门小派竟有这等人物?
惊愕之余,锦绣盟徒众心中生出了深深的恐惧,少盟主已入敌手,己方至此已是全军覆没,就连那几个被放出探查之人都未能幸免,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了,又何谈营救?自己等人会是什么下场?
与他们的惊愕恐惧不同,天机谷一方则是爆发出强烈的,带有浓浓不可置信意味的欢呼。
从昨夜至今天机谷的遭遇真可谓一波三折,原以为兰山精舍上能引领众人绝境逃生就已是极限,却没料到还有此刻的惊天大逆转。这一波连着一波的变化实让天机谷弟子们心情难以尽言。
当此之时,黑水大泽上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叶易安身上。
脚下没有任何法器,叶易安就这样无所依凭的玉立于虚空之上,挟扶着骆天赐俯瞰脚下的黑水大泽、深深草海。卸去丹力护盾后,山风徐来拂动起飘摇欲举的衣袂,这一刻的叶易安当真是飘逸如仙。
草海之中,陈方卓与秦阳对视之间有着无穷的惊喜。
不借助法器就能凌空蹈虚,这可是修行境界突破真丹期的最典型标志。真丹期啊!那是多少修行者,尤其是散修终其一生都只能仰望的境界,叶校尉为何仅仅只用十五年就完成了如此突破?
有了他,天机谷的生死存亡再无忧矣!
善后工作并未花费太多的时间,锦绣盟众人被集中一处,每人身上至少都被下了三道禁制。做完这些之后他们就又被重新扔到草海之中,其间虽然说不上善待,但天机谷也并未刻意虐待他们,更别说杀人了。
目睹此状,锦绣盟众人松了一口长气。天机谷终究还是忌惮锦绣盟,这明摆着是要以自己等人为人质。但他们这算盘却是打错了,即便这次吃了大亏,锦绣盟的实力仍然远胜天机谷,不管天机谷如何盘算这都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没有足够的实力支撑,说什么都是枉然。嘿,等着吧,这仇有报回来的时候!
叶易安强力压服住众多天机谷弟子想要杀人为同门报仇的躁动,将善后之事交代给陈方卓后,又将秦阳叫了过来,随后秦阳便匆匆离去。
一应事情办完后,叶易安找来陈方卓探问此前来不及问的一些情况。
他首先问及的就是虚相。
闻问,陈方卓撇了撇嘴,“自去年道门与魔门在河北道一番大战并近乎全军覆没之后,虚相就一去无踪再没了消息。哎!求人不如求己,紫极宫是靠不住了”
叶易安听完未置可否。突如其来的安史之乱不仅将人间世搅的天翻地覆,也深刻改变了修行界的形势,紫极宫现在只怕也是焦头烂额。
“凤歌山可好?”
陈方卓并未听出叶易安的声音有什么异常,“说来还真是怪,锦绣盟横行霸道却独对凤歌山网开一面,林子星如今的日子滋润的很,校尉尽管放心”
叶易安点点头,又问起了方竹山与小胖子的近况。想及小胖子,他的心中便油然生出一股暖意。
经陈方卓介绍,前襄州刺史方竹山早已荣升,现在已是执掌长安御史台的御史中丞,名副其实的朝廷重臣。至于方启杰,这么多年倒是没动窝,十五年下来已经升迁到了襄州别驾的位子,正是当年其父曾经任过的官职,升迁速度不可谓不快。
随后一天的时间叶易安都没理会锦绣盟众人,直到第二天午时过后,他才缓步到了骆天赐面前,一言不发将其带离草海范围并解除了他身上的禁制。
骆天赐明白叶易安的意思,冷脸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后便即驭空而起,所去方向正是房州锦绣盟老巢所在。
去得快,来的更快,当骆天赐再度回来时,黑水大泽西侧天空中恍似腾起了一片乌云,密密蒙蒙几乎有遮天蔽日之象。
看到天际数百人驭器腾腾飞来,天机谷弟子相顾失色,尤其是看到那一片乌云前端多达十余人皆是无所依凭的踏虚而至时,许多弟子瞬间面无血色,竟是不敢再看,不约而同扭头看向了叶易安。
早知锦绣盟实力强横到这个地步,昨日大胜之后就该迅速撤走,眼下真是想走都走不了了,这……可如何是好?
叶易安看了看草海中骚动起来的锦绣盟徒众,“慌什么!下去,把人给我看紧了”
向陈方卓吩咐完毕,叶易安足踏虚空飘飞而起,静等乌云临近。恰在这时眼前一花,身前已多出一个白面长须、身形颀长的中年。
一股强烈的威压有若实质般凌迫而来,中年漫不经意的向下方草海处扫了一眼,看向叶易安时眼神已锋利如刀,声音却是轻轻淡淡的,“某乃骆锦绣,你就是叶易安?”
骆锦绣,骆天赐之父,锦绣盟主。
就是这短短功夫,随同骆锦绣而来的那片“乌云”已毕至黑水大泽上空,直将下方草海遮挡的严严实实,漫天杀机如狂风乍起,蓬勃而来。
叶易安对此只若未见,迎着骆锦绣的眼神淡淡声道:“骆盟主有礼了,我就是叶易安”
目睹叶易安虽直面骆锦绣却无丝毫气沮之色,说话亦平稳如常,锦绣盟众人看向他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不同。
骆锦绣点点头后竟将目光越过叶易安看向其身后的断崖,“常道友既已来了,何不现身一见”其声分明不大,却震的断崖所在轰然回响。
闻言叶易安双眉一挑,好个骆锦绣,果然不负其心智如狐之誉,随口一语就道破了自己的后手。
昨天他唤过秦阳就是让他带着自己的亲笔书简及信物去荆州联络比宁谷。本是同为紫极宫线人的故人,此时又面对共同的强敌,联络起来就份外容易。直到比宁谷人马到后,他才放走骆天赐回去报信请援。
这原是很秘密的安排,比宁谷人马到后双方甚至都没照面。不料如此缜密却被骆锦绣一口道破。
没有一定的实力做后盾,天机谷怎敢与锦绣盟当面谈判?骆锦绣能一眼看穿这一点,此人心思之敏捷当真不可小觑。
骆锦绣话音回响未落,断崖另一侧一片法器毫光闪亮中,近百修士应声驭器腾空而起。当先那人身形魁梧、满脸虬须,正是十五年前叶易安在长安明经堂中的同窗,也是他们那一组十人中最得人望的五哥常知秋。
“恃强凌弱,顺昌逆亡,哼,骆盟主好大的威风”常知秋这句说完,看向叶易安时已是满面欢容,“好你个小十弟,十五年前一走就再无消息,为兄可是为你担足了心思,这笔账咱们稍后再算”
说话间他已跨越虚空而来,与叶易安并肩而立。
骆锦绣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几转,“高道友身为比宁谷供奉却弑谷主魏桂芳以自立,好一个顺昌逆亡”
说完,他也不等常知秋多言,盯着叶易安顾自道:“虽有比宁谷,你真以为某家就灭你们不得?”
随着他这一怒,无形威压陡增数倍不止。叶易安却并不与做气势与言语之争,一如前时般淡淡声道:“骆盟主若执意如此,我等只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只是值此魔门行将大举进入京畿道,凌迫山南之时,骆盟主却将宝贵战力消耗在我等身上,实在不值”
骆锦绣闻言眉头一挑,片刻之后嘴角慢慢现出一丝笑容,“我倒是小瞧了你,说吧,你有什么条件?”
“双方当众立誓罢战,锦绣盟势力彻底退出荆、襄二州,誓约存续期间,比宁谷与天机谷绝不与锦绣盟为敌,如何?”
“噢!若是紫极宫下令你等攻击我锦绣盟又当如何?”
叶易安没有任何犹豫,“誓约既立,绝不背弃。即便要解约也自当先行通知盟主”
“好!”骆锦绣一言方出,体内散逸出的威压陡然化为实质,虽则无形但其锋锐之利却远胜有形之法器,恰如无数利刃组成的牢笼挤向叶易安。
这一次攻击发于突然,有质无形,却能控驭自如到仅只攻击叶易安一人。以他深不可测的修行境界,若是这一突袭落到实处,叶易安即便不死也必重伤。
但叶易安却像早知有此一击般,骆锦绣方一发动他整个人就已虚化无形,随即裂天斩鬼刀带着炽烈毫光蓦然显现,当头斩落,却被骆锦绣适时而出的丹力护盾给挡住。
两人这次对攻快如闪电,你来我往之间就像提前演练过无数次一样,不容他人插手,对攻就已结束。
骆锦绣挡住裂天斩鬼刀后未再反击,哈哈一笑,“后生可畏”
笑过之后他即刻高声盟誓,声音虽然不大,黑水大泽方圆数十里内三方所有人却是听的清清楚楚。
待其立誓完毕之后,叶易安方才从虚空中显现出来,与常知秋同声立约。
誓约已毕,骆锦绣深深看了两人一眼后转身即走,没有半点拖泥带水。身后自有弟子处理被叶易安押为人质的锦绣盟徒众。
“这老贼好狠毒手段。小十弟,若虚相仙长真下令攻击锦绣盟,那我等……”
“五哥,安史乱起天下大变,虚相仙长身为内廷供奉只怕是无暇他顾了。这个时候,山南东道一乱不如一静,保存实力才是应变的第一要务。再则,若魔门果真大肆进入京畿,咱们也需要锦绣盟顶在前面”
虬须汉子高知秋点点头,“合则两利,战则两败,骆锦绣若非是看到了这一点,岂肯与我等立约?”
“骆锦绣未必把这誓约看的多重,一切且看形势变化吧。趁此时机我们正好极力扩充实力”
“你是说招纳北地那些散修?”
如今大唐北方已尽入魔门之手,迫使北方众多失了门派根基的散修四散流落,荆襄之地,尤其是灵眼与药石资源更为丰饶的襄州正好趁此大力招募北地散修以扩充实力,要实现此一谋划唯一的问题就是时间,而叶易安昨日谴秦阳携书简信物秘密联合高知秋,就是要从锦绣盟手中夺取时间。
锦绣盟一方,骆天赐驭器赶到当先而行的骆锦绣身侧时满脸的不甘心,“父亲,一统山南乃既定之策,就这样罢手不成?高知秋总有回荆州老巢的时候,一俟他们分开,咱们自可逐一击破,以绝后患”
“那叶易安未必就能如你所愿”,骆锦绣瞥了儿子一眼后才又悠悠一声长叹,“晚了!”
“晚了!”骆天赐一愣之后随即反应过来,“莫非……?”
“是,就在昨日潼关大战已经结束,唐军出城与安史军野战,一触即溃死伤无算,就连唐军统帅哥舒翰都成了安胡儿的阶下囚。关中门户就此敞开,京畿陷落,魔门大举而来已成定局。这个时候轻动不得,我虽有灭天机谷与比宁谷之心,却没时间了”
对于骆天赐而言这个消息实在太过震惊,“唐军二十万,哥舒翰亦可称名帅,怎会……败的这么快!”
骆锦绣极其少见的又是一声叹息,唐军出人意料的速败使得锦绣盟再无足够时间完成一统山南的谋划,留下这么个不干不净的尾巴,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骆天赐沉默许久之后才再度开口,“难倒我盟真要彻底退出荆襄二州?”
“明面上易为察觉的都撤回来,魔门动向未明之前勿要因小失大”
“我等在襄州布下的那些兰若野观也交出去?”
“这烫手山芋留着何用,趁此机会正好甩给叶易安”说到这里,骆锦绣脸上生出丝丝缕缕此前面对叶易安时也未曾有过的阴冷,“什么政教合一,人间天国。那些个执着此念的贼牛鼻子真是失心疯了,为父却不愿陪着他们殉葬”
“是,孩儿一定亲手将它们交到叶易安手上”,骆天赐说这句话时脸上有着不加掩饰的粲然笑意。
事情说完,骆锦绣便似陷入了沉思之中,骆天赐等了一会儿后终究还是忍不住发问。
“我在想你此前问及之事。叶易安能凭空消失绝非是什么隐身,只不过是以极快速度连用咫尺千里术法,从而使身形始终保持虚化状态罢了。他修行境界已到真丹,无需凭借外物即可踏空蹈虚,如此一来你自然看不到他”
骆天赐皱起眉头,“若用的是咫尺千里术法必定会有丹力波动,极速连用之下丹力波动叠加起来该当更为明显才对,为何我与他斗法时却始终难以探查?父亲你适才出手他也曾凭空消失……”
不等骆天赐将话说完,骆锦绣先已摇头,“为父适才沉思正是为此,叶易安用的是咫尺千里术法无疑,只是他为何能够隐藏丹力波动?此惑不解,与其斗法时就必须动用禁制之术,多费手脚也就罢了,丹力消耗更是倍增。好个叶易安,无论智计心思还是修行境界乃至手段,当真是后生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