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是刀劈斧凿般的悬崖峭壁,一边是礁石遍布的滚滚激流,包裹其中的小小沙洲似被世界遗忘,行走其中自然感受到一种发自内心最深处的宁静。
时令已是深秋,天气灿烂明媚,更难得的是没有风,阳光照在身上时柔柔的、暖暖的,让人有一种什么都不愿意想的慵懒闲适。在这样的阳光与宁静下,就连始终包裹在虚月身上的霜冷冰寒都减弱了不少。
小洲并不大,信步走去,不多远就能看到那方明澈如镜的小湖。
那里就是尽头了……一念至此,虚月心里微微生出些惆怅。随即她的嘴角撇出一道波纹,这是在笑自己不知为什么居然开始多愁善感了,这可不像她。
心中如此想着,脚下却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转过身前那丛蓬蓬疯涨的野草,小湖全貌尽览无余,自然也就看到了正在湖边生起一堆野火烤鱼的叶易安。
虚月的脚步猛然一顿。
“过来吧,算算时间这两天你也该出来了”,叶易安没抬头,双眼依旧盯着烤鱼,手上熟练的翻弄着。
虚月走过去,看看那香气四溢的金黄烤鱼,又看看叶易安。
她是知道叶易安修行境界的,师父玄玉也曾说过。对于一个已经突破了真丹境界的修行者而言,纵然不能彻底辟谷不食,对食物的要求也已经很少,数日一餐,吃些黄精、首乌之类的足矣。
至于亲手大费周章的烤鱼……无论怎么着也跟真丹修士扯不上关系。
叶易安没有抬头却好像知道她的想法,“我小时候住的地方跟这里差不多,那里盛产一种全身绯红银白两色交杂的野鱼,当地山民称之为桃花瓣,肉质鲜美,尤其烤起来滋味更佳,我这烤鱼的手艺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说到这里,叶易安抬头向虚月笑了笑,“今天难得有空闲,嘴馋了”
深秋的暖阳照在叶易安稍稍抬起的脸上,他的笑容异常简单,更有着湖水一般的干净。
嘴馋了!听着这样的话,看着他这样的笑容,以及他这些日子做的一切,虚月突然感觉叶易安是如此的陌生——他跟师父口中说到的那个叶易安,骆天赐描绘的那个叶易安,自己曾经接触并想象的叶易安都不一样。
略略解释了一句后叶易安又低头下去忙活,全部心神都放在了手中的烤鱼上,那种专注让他身上隐隐透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虚月没说话,也没走开,只是静静的看着。
鱼终于烤好了,看来他此前的话并非吹嘘,即便隔着六七步,虚月也能清晰闻到淡淡的香味。
任残火就那么烧着,叶易安拿着两只烤鱼走到虚月跟前随意的坐下,“坐吧”,口中说着的同时,他左手中的烤鱼已伸手递了过来。
他这一连串的言语和动作都太自然,自然到让人生不出拒绝的心思,好像就连拒绝本身都显得矫情。
虚月就着略略有些枯黄的野草坐下来,伸手接过烤鱼,却迟疑着没去吃。
“这些天你的身体耗损太大,吃这一只烤鱼也算略有小补,吃吧,尝尝我的手艺”,叶易安先已咬了一大口,这使得他说出的话稍稍有些含糊,说完后一声叹息,只听声音就觉得满足。
“你很久没再自己烤鱼了吧?”,这是虚月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
叶易安的确非常放松,闻问,边吃边随意的点了点头,“以前住的地方自十四岁之后就没再怎么回去过,到现在……有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虚月不知想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居然开口道了一声谢。虽然声音有些轻,但听的却非常清楚。
“谢什么”,叶易安说完才意识到什么,“也不是因为你,我真是嘴馋了”
两人都不再说话,各自吃着鱼,虚月虽是每一口都很小,最终却将一整条都吃的干干净净,竟是没有一点浪费的。
这尾鱼其实很不小,这是不是也是一种还报心意的方式?
“这几天你有没有出去?外面有什么新消息?”
“道门,魔门,还有锦绣盟都没什么动静”,叶易安摇摇头,“不过能感觉到气氛是越绷越紧了,嘿,暴风雨前的宁静吧。你有什么打算?”
虚月久久无言,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现在就是个僵局,但只要有一方动手,另外两方必然随之而动,到那时你才有可能寻到空隙有所作为。这段时间还是权且忍耐的好,千万不要干那种玄玉仙长没救出来,自己先折进去的傻事。道门如今也是一团糟,你要是再有个好歹,玄玉仙长能依靠谁去?”
朴实的言语说的却是最贴心的道理,虚月静静听完居然没出声反驳,沉默了一会儿后蓦然开口问道:“要是真找到机会,你愿不愿帮我?”
叶易安转过身就看到隐藏在虚月眼波深处的无奈与希冀,心底一声叹息后沉沉点了点头。
虚月嘴角再度划出一道浅浅的弧线,对于整日里如同冰山般的她而言,这已是今天的第二次笑容。
笑容一绽即收,与此同时,虚月已放出青冥简。
叶易安目送她踏上法器,虽然刚才已经说过,但现在忍不住还是想要再次叮嘱她莫要冲动行事。只是不等他开口,青冥简上先已传来虚月的声音,“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陪我白白送死,我自己也不会去送死。还有……你烤鱼的手艺其实……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话语声中,青冥简腾空而起,留下一道翩然欲仙的身影。她最后那句话本就说的声音小,又因高速离去时被带起的山风吹散,若非叶易安耳力惊人,根本就听不清楚。
叶易安只觉本就已经极好的天气更明媚了三分,仔细回顾了一番刚才那烤鱼的余味后展颜一笑,“口是心非……”
若论他此刻的心情其实并不急着离开沙洲,无奈虚月走后没多久,言如意给的那面传讯玉佩发来了紧急约见的信息。
此地距离襄州望江楼很近,叶易安赶到时言如意已经在座。
没有多余的寒暄与废话,言如意直接说明了此次紧急约见的原因——安禄山做好准备要动手了,长安,甚至是襄阳都极有可能成为大凶之地,她此来既为商量李玉溪的迁移之事,同时也是为了提醒叶易安最近需小心行事,莫要被卷进这场注定是百年来最激烈的修行界大战漩涡中。
终于还是来了!
叶易安微微皱起眉头,“安胡儿准备什么时候动手?他对你又是怎么安置的?”
“最迟十天之内,水陆并发,圣门也会同时出动,至于我……自然是留守北地负责传教事宜”,说到留守北地时,尽管言如意的语气很平静,但听在叶易安耳中总觉得里面的味道有些怪。
不过他现在也没时间在这上面揣摩探究,两人很快就对李玉溪之事达成了共识,无论老先生愿不愿意,这次都必须撤出长安。
叶易安能理解李玉溪对长安的感情,正因为如此,前次李玉溪拒绝离京时他选择尊重这位老先生的决定。但这回可不一样了,叛军与魔门一起攻入长安,谁敢保证必能护得住他。
走是必然,至于将李玉溪送到哪里,两人有了小小的分歧。言如意的意思是趁此时机正好将他接到许公达如今的隐居处,叶易安却说他另有更好的去处。
言如意皱起眉头,“安禄山这一动兵,天下将再无安宁之所,就连襄州都必然被波及,难倒你准备将他送到那里面?别忘了他可不是修行者,还一大把的年纪,只怕经不起折腾”
言如意伸手指着的正是神农岭方向。
叶易安笑笑,也不与她争辩,“再没有哪里比那处更适合玉溪先生了,你不妨将许公也送过去,我担保他一定满意”
“哦?”
“你若不信改日我带你去看看,行了,此事就这么决定。我倒是想问问,安胡儿若谴偏师沿水路南攻襄阳,锦绣盟是个什么态度?”
“骆锦绣在意的是修行界,只要圣门不入山南,人间世中城池的归属他岂会在意?就算他真的在意,还能用修行者去阻止范阳兵南下?坐山观虎斗,骆锦绣如今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俱全,就等着圣门与魔门开战,岂会为了一个人间世的城池去撩拨安禄山?”
叶易安无声点头,脸上残存的一点笑意彻底消失了。言如意并没看他,顾自顺着自己的思绪长叹了一声,“道门内斗正酣,每过一天他们的实力就自损一分,再等等或许就能看到他们自相残杀也未可知。这样的形势下何必急着向道门动手,该把心思用在首鼠两端的锦绣盟上才是正经,安禄山心太急了……”
说到这里,后面的话言如意没有再说,显然是不愿意在魔门即将大举前夕口吐不祥之语。
虽然她当年参与争夺乃至登上木萨之位是很多因素凑在一起的结果,未必全部出自本心,但真做了十五年的木萨之后,言如意对魔门的感情已是今时不同往日。
叶易安对她的感慨很不以为然,“难怪你这木萨干不下去了,按你说的这么做,安胡儿还要等多久才能称帝?就算他等得了,手下那群一心盼望着鸡犬升天的骄兵悍将也未必愿意。情势至此已经由不得他,你想等,所以你的木萨位子就坐不住”
他说这番话时语气并不好,言如意却是听的深以为然,甚至还有心情调笑了一句,“知我者,叶校尉也!”
叶易安无语了,他真是越来越发现自己根本就不可能真正弄懂这个女人,“如果安禄山此次起兵大败……”
不等他说完,言如意先已笑着接道:“此次若不大败,圣门子弟怎知我的正确与委屈?况且就算道门能令圣门大败,自己也会元气大伤,根本无力对我圣门斩尽杀绝,最坏的结果不过是退出中原,又有何惧?”
“那若安禄山大胜……”
叶易安很难得有这样的斗气之举,言如意似乎非常享受两人之间此刻的这种氛围,看着叶易安的脸笑意吟吟,眼波流转,“若是安禄山大胜,我圣门就能一统修行界,即便我做木萨求的也不过如此而已,又有什么可不满的?更何况真到那一天,我就能将圣门教义遍传中原,使大唐百姓沐浴在我圣门辉光之下,能完成这样的伟业,可谓圣门第一人,我也该知足了”
这个女人……这一回叶易安是真的无语了。
正事说完,心情大好的言如意旧事重提,邀约叶易安再游汉水。叶易安并非故意要拒绝她,只是事情太多而且都很急,遂只能婉拒。
言如意很洒脱,并不刻意强求。
两人行将分别时,分明已经站起身离开的言如意忽然又踱步到了叶易安身侧,俯下身后脸几乎要贴着叶易安的耳朵问道:“你今天遇到什么喜事了?”
叶易安一扭头,因两人贴的太近,他的嘴唇直接从言如意脸上滑过,酥软滑腻,馨香盈鼻。
言如意脸上瞬间升腾起两片淡淡的绯红,看着不解其意的叶易安啐道:“眼角眉梢的喜意藏都藏不住了还想瞒人?”
说完也不等叶易安回答,她已直起身袅袅而去,拂拂娇长裙的裙裾翩然轻舞,引来无数道惊艳赞叹的眼神。
言如意走后,叶易安直接到州衙去见方启杰。
听说还有十天安禄山的偏师就将沿水路而至,方启杰猛然一怔,随即苦笑一声,“天亡我也,时候到了!”
“什么亡不亡的”,叶易安直接打断正要抒发英雄末路情怀的方启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方启杰听完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搓着手道:“师父,不是我不信你,只是兹事体大……世间真有那样的乐土?”
叶易安也不跟他废话,取出五彩鸟手杖带着方启杰当场来了一次传送。
等两人再回来时,无需废话,直接开始商议细节。正商量到紧要处时方启杰突然提了一个新问题,“这传送法阵一次能送多少人?”
叶易安被问的一愣,这还真没试过。
百密一疏啊,怪只怪五彩鸟手杖来头太大,以至于叶易安从没怀疑过它的威能,自然就更没想到要提前试试其威能范围的极限。
不过一愣之后叶易安的脸色即刻就恢复了正常,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坚定方启杰的信心,即便没有虚相以前的殷殷托付,他也绝不可能坐视方启杰死于安禄山的乱兵之中。
这边商议完毕,叶易安告辞之后一路急赶至神农岭深处开始亡羊补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