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惊一乍的,什么对啊?”陈矩不满的瞪了陈默一眼:“都进内书堂读书的人了,还这么不沉稳?”
陈默低下了脑袋没敢说话,一颗心却抑制不住的狂跳起来,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猛然移走压在心口的大石之后,分外轻松所带给他的不适。
陈矩见陈默低头,并未追问,啜了两口茶后起身说道:“别杵着了,不早了,去用饭吧。”
陈默冲陈矩的背影吐舌做了个鬼脸儿,老实的答应一声,冲陈友打声招呼,眼见陈矩已然出门,紧行几步跟了上去。
吃过早饭,陈矩与陈默一同出了高府,其时天光尚早,启明星斜挂,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
陈矩还没到坐轿的资格,倒是御赐紫禁城骑马,不过因为高府离着司礼监不远,他很少用这特权,用他的话说,“出头椽子先烂,安步当车最好,不显山不露水,还养生,一举数得也”。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没多远,就听身后有人叫陈默的名字,停下等了少顷,便见张德成与李天佑快步赶了上来。两人先与陈矩见礼,这才双双冲陈默抱拳,面挂笑容,显得十分亲密。
“你每年轻,走的快,用不着等咱家,先行就是。”陈默笑眯眯的望着三人,仿佛对他们的关系十分满意,挥挥手,示意他们先行。
陈默心领神会,扯住还待客气的二人向前,很快便与陈矩拉开了距离,嘴里则解释着:“两位学长且莫觉得不安,咱义父惯会替人着想,怕咱每顾及他的身份,说话也不痛快。”
“咱猜着也是如此,少言兄好福气……”李天佑长相俊美,说话的口气也十分温柔,让人听着受用,只是不知为何,每次与他站在一起,陈默总觉得十分别扭。
“学长客气了,只是这话可别让张公公听见了才好。”
李天佑一怔,白了陈默一眼,居然风情万种:“讨厌,这不是咱兄弟一起说话么?再说,咱说少言兄好福气,可也没说咱每的福气就不好吧?”
娇滴滴偏又十分尖细的声音让陈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落痕迹的往张德成那边靠了靠,打个哈哈:“开玩笑,咱这人有个毛病,跟人一熟就爱开玩笑,学长莫要见怪才好。”
“讨厌!”李天佑翘起兰花指戳了陈默脑门一下。
张德成哈哈一笑:“少言兄不要认真,天佑跟你一样,以后日子久了你就知道了。”他与李天佑恰恰相反,三角眼,朝天鼻,厚厚的嘴唇像两根腊肠,半夜里碰见,能把活人吓死。
二人各具特色,若非陈矩暗示,陈默还真不愿意跟眼前他俩打交道,尤其那个李天佑,从他本心,真的希望有多远离多远。不过最近高忠与张鲸走的比较近,他这当“孙子”的,当然不能跟上头对着干,只能咬牙忍着了。
一番嘻嘻哈哈没营养却能套近乎的话过后,司礼监已然在望,远远见门口有人出入,三人急忙加快了脚步。
老规矩,先向至圣先师行礼,这才进教室,各归本座,取书晨读。
陈增来的比陈默早,桌子下偷偷塞给他一大包草纸包着的物事,疙疙瘩瘩的,淡淡的果香扑鼻而至,朗朗的读书声中悄悄道:“昨夜又熬夜了吧?这是义父赏咱的凤梨,可是稀罕物,咱吃了一个,这个给你。”
菠萝?
不是十六世纪才传入中国吗?
陈默一怔,接了过来,虽然明知对方有意巴结,仍旧感觉心中一暖,点点头:“谢谢学陈兄了!”
沈鲤踩着钟声走进了教室,照例先检查学生们的作业,背诵的,抄写的,一丝不苟,毫不徇私。
陈默是沈鲤最后一个检查的对象,从很多天前开始,这已经成为了沈鲤的习惯。而每当此刻,陈默都会成为焦点。今天仍旧如此,每个人都想看看,昨日沈鲤给陈默留了那么多的作业,他究竟能不能像往常那样不打折扣的完成。
大家不会看到,教室后边靠近角落的窗口外,身穿大红蟒袍的张鲸正眯着眼睛,静静的站在一株怒放的寒梅旁边倾听。
落针可闻,以至于陈默缓慢却又坚定的脚步声显得分外刺耳。众目睽睽,他的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走到沈鲤面前,将一叠写满字迹的手抄递给对方,微微退后,略低头,用眼角扫视着对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论语·宪问: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宪问:‘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沈鲤翻看最上边的白纸,便见陈默那一水儿隽永飘逸的蝇头小楷,默默念下去,发现字里行间,多了些从未见过的符号,仔细品咂,发现每一个符号都出现在文章断句的地方。有了这些符号,直接便降低了阅读理解文章的难度——
“这个蝌蚪似的符号,代表的应该是意思未尽,语气停顿;小圆圈儿表示完整意思的结束;两个竖列的圆点呢?明白了,大概便是总结上文,提示下文……”
沈鲤不由自主被陈默故意展示在手抄中的标点符号吸引,暗暗探究,竟然将标点符号的用法琢磨了个**不离十,默赞方便的同时,不禁抬眼望向陈默,却见陈默嘴角上翘,颇为洋洋得意,好感顿时不翼而飞,冷哼一声:“偷奸取巧!圣人之作,岂容尔唐突?下去,再抄五遍!”
陈默明明从沈鲤眼底深处发现了一抹赞赏,不想居然得了这么个结果,顿时火冒三丈,忍不住辩驳:“先生的话学生不敢苟同。”
“哦?”从未有人如此你的高见,本官洗耳恭听!”
陈默不傻,自然从沈鲤这种表面的谦虚当中感受到了对方浓浓的火药味儿,他有些打退堂鼓,无法估计如此顶撞所产生的影响。不过当他想到早晨陈矩所诵的那句带给自己无穷震动的话时,突然就坚定了信念: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别说自己裤裆里多了那团东西,便是真的割了去,便要忍气吞声畏畏缩缩一辈子么?
“话再说回来,这老儿之所以瞧咱不上,不就因为咱这身份么?他奶奶的,咱今日还偏要争口气,让他看看,走后门如何,宦官又如何?咱也是个站着撒尿,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这番心理说来话长,其实不过是一瞬间。反正出够了风头,陈默决定索性再冒一次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