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记忆中有老头的印象,姓冯,叫冯源,是冯保的亲信,司礼监的随堂太监(稍逊秉笔,如内阁末臣,各部堂官),兼领惜薪司掌印太监一职,在整个宦官系统当中,属于顶层的人物。
惜薪司是宦官二十四衙门当中,四司(惜薪司,钟鼓司,宝钞司,混堂司)之一,执掌宫内所用薪碳用度。正德年间,司礼监刘瑾权倾一时,甚至曾经赋予惜薪司特务职能,称内厂,权利凌驾于东厂西厂之上,风光一时。如今虽然风光不再,不过,仍旧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衙门。
有些人恐怕有些不理解,不过一个管木炭的衙门,地位能有如此重要?
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冬季的北京城气温很低,为了御寒,凡是皇帝,皇太后,皇后起居之所,以及皇子,皇孙,公主,嫔妃,宫女,宦官居住的地方,都用木炭烧暖炕和火炉。《红楼梦》当中提到的熏炉就是烧木炭的。
根据《明清两代宫苑建置沿革图考》所说,明朝后宫每年用木炭两千六百八十六万斤——薪碳之事虽小,后宫之中,却是必不可少的物资,送薪碳的官员要送货上门,直抵内廷。因此,惜薪司的掌印,素有近侍牌子之称,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看来老家伙也是机灵人,知道朱翊钧宠爱郑淑嫔,亲自过来巴结了。”陈默暗中嘀咕,不用问,马车之上,定是上好的木炭无疑。
“卑职郑友德,见过冯公公!”
“罢了罢了,如此大礼,咱家可担当不起!”冯源的语调显得阴阳怪气。
陈默感觉有些怪异,见冯源并未注意自己,便往后稍退了退,冷眼旁观。
“这是你们要的木炭,整整两大车,咱家可是送来了。郑公公,查看一下吧?”
“不用了不用了,”郑友德连连摆手,面上带笑说道:“这些事让下头人办就是了,大雪天儿的,还劳烦冯公公亲自跑一趟,真是……”
“咱家倒也不想这天气出门,奈何有些人乱嚼舌头根子,到时候万岁爷怪罪下来,咱家吃罪不起。”冯源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说着游目四顾,怪声道:“大晚上的打雪仗,淑嫔娘娘倒是好家教……娘娘……”
说着说着,他的身子突然一僵,笑容猛收,张大了嘴巴,瞪大眼睛,一副见鬼的表情。
陈默大奇,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方才说话的那绿衣少女正笑眯眯的望着这边,联想他最后叫的那声“娘娘”,不由便是一愣:这人莫不就是郑淑嫔吧?
只见绿衣少女忽然吐了吐舌头:“让冯公公笑话了……天气太冷,宫里的木炭又烧完了,活动一下,身子才暖和。咱是小户出身,以前在家时,冷的受不住,咱娘就让咱在院子里跑两圈儿……”
“在家是在家,能跟皇宫一样么?”冯源突然打断了少女的话,数落道:“您好歹是皇爷的妃子,如此不知自重,传出去,岂不让人耻笑?”
果然是郑淑嫔!
那这冯源的语气……?陈默有些搞不明白了。
“不就是打个雪仗嘛,还有人笑话?”郑淑嫔撅起了嘴,一副不满的样子,偏偏憨态可掬,十分可爱。
“当然!”冯源肯定的说道:“下人们不懂事,玩闹还有情可原,别忘了您的身份,身为皇爷的妃子,您应该为他们做出表率才对……现在薪碳咱家已经送来了,今天的事儿,咱家权当没看见,赶紧散了。还有,以后再缺着薪碳时,娘娘用不着兴师动众的通知司礼监,直接派人去惜薪司找咱家便是。告辞!”
冯源说完,冲郑淑嫔拱手,略弯了弯身子,直起身后,转身施施然而去,态度傲慢至极。
“咱就说让你去惜薪司,你偏要去司礼监,这下好了,冯公公生气了吧?”郑淑嫔走了过来,担忧的冲郑友德说道。
郑友德冲冯源离去的方向呸的一声吐了口吐沫骂了一句王八蛋,这才回头,忿忿不平的冲郑淑嫔说道:“娘娘就是心地太善良,人家都欺到头上来了,您还替他说话……宫内薪碳用度自有定制,咱宫里缺碳三天,惜薪司都不送,明摆着是老家伙见皇爷宠爱您,替他主子报复您呢。说了您别不信,若不是老奴今天告到了司礼监,这木炭今晚绝对送不过来——这种人欺软怕硬,蹬鼻子上脸,就是不能惯着!”
听郑友德这一席话,陈默总算明白了大概。却听郑淑嫔又道:“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吧?你不是说冯公公是皇后娘娘的人么,皇后娘娘人多好啊,待咱又不错,冯公公不可能……”
“好咱的娘娘哎,”郑友德打断郑淑嫔,恨铁不成钢似的跺了跺脚:“您咋就不明白呢?就冲如今皇爷对您这份宠爱,各宫娘娘谁不妒忌?若无皇后娘娘在冯源背后撑腰,凭他一个奴才,敢用这幅嘴脸待您?”
“也没怎么如何吧?”郑淑嫔小声嘀咕道,纯真烂漫的模样,与陈默印象中那个野心勃勃的郑皇贵妃相去甚远。
他没有感觉郑淑嫔在装,只是感叹命运的残酷,残酷的将如此一个善良天真的姑娘,一步一步演变成一个心机深沉,野心勃勃的女人,遭无数后人诟病。
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才能让她做出那么大的改变呢?
陈默忽然想到了她的结局,暗暗一叹:这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罢了!
“郑公公的话没错,这宫里人心复杂的很,面上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多了去。娘娘生性太过良善,遇事还需三思,莫让人蒙蔽了才好!”
“你也这么认为?”郑淑嫔好奇的望向陈默:“刚才听你说是乾清宫的奉御,怎么瞅着这么面生呢?”
“小人本来是高忠府上的小火者,万岁爷今日才提拔做了乾清宫的奉御,娘娘自然见小人面生了。”陈默笑着解释,接着又道:“刚才没认出娘娘,失礼的紧,娘娘勿怪,小人给您见礼了。”说着跪倒叩头,态度十分端正。
“你不会是陈默吧?”郑友德突然插嘴。
陈默恰好礼毕,笑着起身,冲郑友德再次躬身:“正是卑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