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的心,其实都是怯懦的。
他们不愿惹事,大多时也不愿出风头。
但百姓的心也是刚强不屈的。
当他们走投无路时,当他们走到绝境时,爆发出的勇气,会让所有蔑视他们的人侧目。
当贾环让苦主上台说出他们的经时,然而台下众多苦主,却没有哪个敢迈出第一步。
他们不是贾环,敢在高台上,当着数万都中百姓,其中有有功名的士子,甚至还有高高在上的官员,侃侃而谈。
经过这些年凄惨的生活,他们的心早已死了。
若非还有一口残念挂在心头,他们其实已经死了。
如今虽然还活着,可却没勇气登高台。
看到这一幕,贾环叹息一声,道:“天助自强之人,若你们不敢上台来控诉那些恶人,你们的冤屈就难以洗刷,你们的大仇也难以得报,坏人,会逃出法网,继续为恶,你们,也只能在卑微中死去。”
听到贾环的话,人群骚动。
不知多少热血百姓高声喊道:“老李,上去说吧!过了这村儿,再没这店了!”
“老王,你死去的老婆和儿子,就在下面看着你呢!”
“小张,你爹娘死的惨啊!你快去说吧,说了陛下会为你报仇的!”
在一声声劝说声,苦主中有人愈发紧张了,直觉得舌头都不会打折了,哪怕心中激荡,仇恨愈深,可腿还是挪移不动。
却也有人,终于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
一位衣衫褴褛,头发花白的老人,面上有烂疮流脓,干瘦的脸上,一双眼睛深陷,但目光,却亮的惊人。
他就是安业坊的李员外!
他并不是被熟人认出来的,他如今这幅模样,和当年面色富态,满面容光,笑口常开的李员外,完全是两个人。
他是青隼的托儿,在下面“认”出的。
场面渐渐安静下来,李员外也一步步上了高台,在路过被两名五城兵马司锐士营士卒压着跪倒在高台上的黄理时,李员外狠狠的啐了口浓痰,吐在了黄理头上。
然后,步履蹒跚的艰难走到贾环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似从灵魂中呐喊出的声音,传诸四方:
“青天,青天大老爷!为……为草民,做主啊!!”
即使贾环心中早有准备,甚至将此事当成一种手段。
可是此刻,听到这道痛彻入骨,又心怀微薄希望的声音,他还是忍不住动容。
不顾李员外身上的腌,亲手将他搀扶起来,温声道:“李员外,本侯奉皇命清理此案,汝但有不平事,只管说出!
今日,只要天下百姓认其有罪。
那么不论其有何身份,纵然皇子在此,本侯亦当举三尺青锋,斩杀于此。
还天下万民一个公道!”
温润而坚毅的声音,传遍四方百姓,叫好声骤然爆起。
李员外深凹的眼眶内,热泪缓缓流下,点点头,道:“好,草民,今日便把不平事,说与天下知!”
听李员外要控诉,周遭百姓愈发安静,纵有心怀不轨者想要喧哗扰乱,也被藏在民众间的青隼人员顷刻拿下,五城兵马司士卒随即带走。
当以国家工具果决的出手对付不轨时,几乎没有任何势力能够轻易作乱。
至少,靠耍嘴皮子的文官和书生士子们不行。
李员外用他最大的声音,倾诉着发生在他身上的惨剧。
声声含泪,句句泣血。
当他说到妻死子亡,儿孙死绝,女儿亦被糟蹋折磨而死后,满场百姓都为之悲痛。
落泪者更是不知凡几。
当他说到,上天入地,求告无门。
长安县、顺天府、刑部、大理寺、御史台……
所有能去的地方他全都去过,但无一人肯搭理,甚至最后还被人打折骨头,丢于城外乱葬岗时,无人不怒。
“在乱葬岗时,我与吃人的野狗斗,为了活命,我吃下了别人的尸体,因为,我还不能死!我要活着,我要看看苍天到底有眼无眼,我要看看这世间还有无公道,我要看看,这世上可还有为我百姓做主的青天!
我……不服哇!!”
李员外用苍哑凄厉的声音,怒吼出最后一句话。
继而,满场百姓齐声嘶吼:“不服!”
“不服!”
“不服!!”
场面之惊人,连驻守此地的五城兵马司的官兵都为之不安。
这时,贾环出面,让人押过黄理,朗声道:“此人黄理,便是君子钱庄的背后东家。
他与赌场勾结,与市井帮派勾结,专害都中家底殷实,没甚背景的百姓,以此牟利。
李员外之惨,悉数源于此人。
今日,陛下命天下百姓,以民心审案。
本侯只问你们一句,此案,当如何盼?此缭,当如何处置?”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周围百姓此刻哪里还有一丝宽容的心思,无不赤目怒吼。
贾环大声道:“好!民心如铁,即为天意!黄理虽为儒教大家,经义文章天下闻名。却是人心险恶,心思歹毒,害人无数。
此缭不杀,何以平民愤?
来人,与本侯,斩!!!”
“贾环,你不能杀我!没经过刑部批绝,你不能杀我!”
黄理不顾狼狈,拼命挣扎道。
贾环轻笑一声,道:“放心,刑部批绝,会用在你儿子黄睿身上。”
黄理闻言,目眦欲裂,就想去和贾环拼命。
可他那一把老骨头,如何还能挣得脱?
被两个锐士营的士卒押着,走到高台边,抽出腰间腰刀,一刀斩下!
一颗皓首人头,咕噜噜的落下高台。
围观人群先是一惊,随即又爆发出极大的欢唿声。
惩恶,既是扬善!
在对恶人之时,民心从来如铁!
黄理被杀后,李员外忽地发出一声孤狼似的大叫声,扑到了黄理尸身上,一口咬在断裂的脖颈处,大口吃着。
这一幕,让四周百姓登时安静下来。
为之呕吐的都不在少数。
贾环眉头也皱了起来,正想打发人去拉开。
却见李员外又松开了黄理的尸体,朝东方跪倒,三拜九叩,大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罢,又朝贾环磕了个头后,就在贾环感觉不妙,让人拦住他时,李员外从高台上一跃而下,脑袋着地……
四周一片死寂。
这时,人群中李员外的“邻居”站了出来,高声道:“李员外大仇得报,又谢过皇恩,生愿已了。只是李家满门悉数死绝,他又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哪里还肯偷生?他是死得其所。
今日,我将他带去城外掩埋,也算作邻里的最后一点情分。”
“这位兄弟高义!”
“好样的,需要挖坑劳力只说!”
“我送两刀烧纸给你……”
人群中乱哄哄的响起一阵人声,将方才因惨剧而冻结的人心又暖开。
贾环趁机对台下董明月挤了挤眼,暗中竖起一根大拇指。
董明月娇羞的抿了抿嘴,眼露喜色,一旁董千海看的气结。
打定主意,等此事毕,一定要去西域……
有了李员外打头,其余苦主也有了胆量,上台控诉那些钱庄的恶行。
而围观百姓们,也都当了回青天大老爷,学着戏里的气派,数万人声声喊“斩”!
从各城赶来的百姓也愈发多了。
而有了李员外之事后,贾环也防备再有人寻短见,会遗人话柄。
待又一人控诉完,斩了海闻后,贾环上前,朗声道:“好叫诸人知道一事,陛下在得知钱庄恶行后,龙颜大怒!
他老人家尚且每日为民担忧,唯恐天下百姓过不好,因此每顿膳食还不如寻常富庶之家吃的好。
却不想有此等丧心病狂之辈,敢欺凌陛下子民。
因此,特传旨本侯,将都中为恶钱庄,悉数抄家拿问。
除此之外,还要将曾经作恶所得的银财家产,还给苦主!
李员外求死之心,实在出乎本侯预料,因此没能防备住。
否则,他过往家财和酒楼田庄,都可还与他。
李员外之死,乃本侯之过,待事罢,本侯会向陛下请罪责罚。
其他人,却万万不可再轻生。
本侯读书不多,却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的道理。
虽然因恶人之过,让汝等受过太多伤害委屈。
但从今日起,陛下已得知尔等苦难,就再不会让你们继续苦难下去。
曾经属于你们的家业,会全部还给你们。
甚至,还会视情况,加以补偿。
因此,本侯请你们要坚强起来,日后,你们不仅要为你们自己活,还要为逝去的亲人而活。
对于恶人最好的惩罚,不只是杀死他们,而是他们曾经欺负的人,以后会活的更好!
大家说,对不对?”
“对!你们要活下去,你们要活的更好!”
“陛下当真圣天子啊!”
“仁君啊!日后谁再说陛下是刻薄寡恩的暴君,老子非啐他一脸,骂他祖宗!”
“果然传言不可信啊!”
“不是传言不可信,要看谁传的?那些读书人……嘿,瞧瞧黄理,瞧瞧海闻吧,那都是读书人里德高望重的大家哩!”
“老子攮他娘亲个板板!什么德高望重?不过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畜生!”
看到这一幕,贾环嘴角轻轻弯起。
一直忙到快落日了,才终于听完了苦主们的诉苦,那些罪大恶极的钱庄老板,和他们手下的打手头子,也全部被杀了头。
围观百姓们的嗓子都快喊哑了,却无一人退场回家。
这等盛世,千百年来别说见了,听都没听过,岂能错过?
贾环也没疏散人群,而是看向那群站了一天,面色也僵硬了一天的太学和国子监书生,道:“你们之前闹的凶,还要去朱雀门前敲登闻鼓喊冤。
本侯现在给你们机会,有问题的,只管提。
本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不回避。”
太学和国子监的士子们,一个个面色难看。
他们能感受到,周围数万,甚至十数万百姓对他们的指指点点,目光中的不屑甚至是厌恶。
因为方才被杀的十数钱庄东家,大多是文官。
而且,还是文官中颇有盛名的官员。
人群中的青隼“托儿”早将其中关系广而告之了。
连在读书人中德高望重的人都是这样的恶人,那其他读书人呢?
所以,民众们再看头戴璞巾,身着儒衫的读书士子时的眼神,满是猜疑、提防和厌恶。
这是……前所未有过的。
读书人,从来都是最受尊敬的一类人。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这是千百年来不破的至理。
直到今日……
而太学和国子监的士子,并不是寻常书生,而是可以直接参加举人乡试。
也就是说,他们自动就有秀才功名。
何等清贵。
今日,竟被一群草民指点厌弃!
一时间,他们心里也满是愤怒,不平,以及……畏惧。
他们不知道,当百姓不再尊敬他们时,他们又算什么?
所以,此事不能就此认输!
否则……
大道之根基,都要动摇。
念及此,太学队伍之首的一年轻士子,理了理儒衫后,一步站出,对贾环行一礼,大声道:“敢问宁侯,昨日宁侯所行,可有法理可依?”
贾环冷笑一声,道:“并无。”
那士子闻言,眼睛一亮,道:“那岂不是说,宁侯所行,乃肆意妄为,践踏国法?”
贾环哈哈一笑,大声道:“那些苦主百姓,最初便是依法理而行,你怎么不问问他们,为何行而无果?”
士子摇头道:“想必是有什么原因牵绊住了,但,这却不是宁侯践踏国法规矩的理由。国法至圣,乃民之根基。
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宁侯焉敢践踏律法?”
贾环冷笑一声,道:“这才是混帐话!
国法,是为天下公平公正而设。
当百姓依法理而行,却不得伸张冤屈,不能求得正义时,这国法,就不算国法!
只能算是一些人,倚之作威作福,摆弄百姓的玩意儿。
有何神圣可言?
况且,连陛下都爱民如子,视百姓之事为国之头等大事。
可那些官员,却因为黄理等人为儒教大家,根出同源,生出偏袒庇佑之心,枉顾百姓罹难。
这等官员,自身便在犯法,有何资格再执法?
你问问天下百姓,可愿等那些官员幡然悔悟,再来为民做主?”
“不愿!!”
“不愿!!”
“天子圣明,宁侯公正!都是那些坏了心的读书人,惯喜欢作威作福,欺压我等百姓良民!”
“哪来的混帐东西,还想让我们去受恶人的欺负?”
“对,那些恶人欺负我等时,怎不见你们出来主持公道。我看,你们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呸!狗东西!”
贾环哈哈一笑,看着被万人斥骂的面如死灰的士子,道:“你们若当真心怀正义,愿意为民出头,自然是好的。
可你们扪心自问,你们是真的心怀正义,要为民出头,还是因为看到你们儒教大家黄理被抓,怕失了你们儒教的颜面,才拼命想出头的?
你们读书时尚且如此,日后做了官,又怎肯一心为民做主?
本侯送你们一句诗,望你们好自为之: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
“噗!”
“哈哈哈哈!”
“宁侯大才,端的好诗啊!”
百姓都有一颗大心脏,方才义愤填膺,这会儿子却又哈哈大笑着调侃起贾环来。
贾环谦虚的朝四面拱拱手,笑道:“诸位父老乡亲抬爱,论才华,小子其实比李太白还差一根小拇指头的!喏,一丢丢!”
“噫……”
十数万人的鄙夷声,差点把贾环冲一跟头。
见贾环气急败坏的想找人比划,百姓愈发大笑,也真心喜欢上这个为民做主,且没有架子的侯爷。
如过节一般一阵热闹后,贾环拱手道:“若无其他事,诸位都中的老少爷们儿,婶子大娘们,咱就各回各家去吧!
本侯还要回宫给陛下交差,他老人家最关心的就是百姓事,如今怕是等急了。”
周围百姓一听,又是一阵歌功颂德,可就是他娘的不散场。
贾环见之郁闷,还想再说两句,就见一身着员外服的中老年男子上前数步,行了一礼后,高声问道:“宁侯,您奉陛下旨意除奸杀恶,小民等无不心存佩服和敬意。
唯愿吾皇万岁,宁侯亦公候万代!
只是,小民有一事想求宁侯解惑。”
贾环听此人声音中竟也蕴着内劲,声传四方,显然武道不俗,便眉尖轻挑,看向董明月。
董明月悄悄摇头,暗自戒备。
贾环却愈发有趣,道:“不知老丈所问何事?”
那员外大声道:“小民姓李,贱名一个钟字,乃江南商贾。因一年到头来总要往返于都中做生意,携带大量银两不便,便将银子存于大龙钱庄。
昨夜,宁侯将大龙钱庄抄家关门后,小民手中的大龙银票,便成了一张废纸。
小民敢问宁侯,小民手中的银票,该如何处置?
还能否换回些许银两?
哪怕不能全换回,只要五成,就是三成也行啊!
小民不是为了自己,只是数目太大,若是寻不回,小民一族就要彻底败亡。
还请宁侯明鉴!”
李钟说罢,人群中又挤出一些身着员外服气色难看的商贾,纷纷跪地诉苦求情,又眼巴巴的看着贾环。
贾环想了想,大声笑道:“你们真是想多了……”
下方商贾闻言,登时色变,面色惨然灰败者,甚至大哭者都有。
就听贾环继续道:“本侯知道,有黑了心的王八蛋四处造谣,说陛下和本侯之所以抄了都中所有的钱庄,是因为朝廷缺银子,所以搜刮民财。
这种混帐谣言,居然也有人信!
本侯当着天下万民的面,给予诸位担保,你们手中的银票,一成折扣都不会打,该是多少,就是多少!
两个月后,可以去大秦银行,凭银票兑换银两。
如果兑换不到,诸位也可操办一场批斗大会,请万民做主,来批斗我贾环!”
原本都心中惨淡,放弃希望的商贾闻言,激动的差点没跳起来。
倒是李钟,有些将信将疑道:“为何要等两个月后?”
贾环坦然道:“手中持有银票的人很多,不止都中有,大秦五湖四海皆有,要等他们来后,一并办理,否则,事情太过拖沓繁杂。也请诸位转过手中持有钱庄银票的人,两个月后,到大秦银行兑换银子,为期亦是两个月,过期请恕不候。”
“好说好说!”
绝境逢生后,一些商贾哪里还会拒绝,尽管他们连大秦银行在哪都不知道,却不妨他们先答应下来。
他们也不信,贾环会当着那么多百姓的面说谎。
唯有那李钟却仍旧苦笑,道:“宁侯不知,小民此次带了大笔银两进京,存于大龙钱庄,就是为了参与十天后,宁侯举办的玻璃方子拍卖会。
如今银子被套住,银票却要到两月后才……”
贾环一扬手,道:“本侯也认银票,一样交易!”
李钟闻言,眼睛一亮,一躬到底,大声道:“宁侯高义!”
这时,还有些不信贾环之言,但不敢多言,原本也没准备参与玻璃方子拍卖的商贾们,齐齐围住了李钟。
而贾环,笑的愈发高兴。
东风已来,大事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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