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北宫,大汉朝的中央机构和政治中枢。
光禄勋刘虞奉诏见驾。
天子正在抚琴。琴声哀怨而凄凉,令人心生戚戚。
刘虞初次进京面君时,天子就曾在宫内招待过他,言谈甚欢。刘虞长相沧桑,学识渊博,为人忠厚,口碑一向很好,在宗亲官僚中,他的才能和人缘是最好的。这大概也是天子喜欢亲近他的愿意之一。
刘虞站在大殿之外,默默地倾听着凄婉的琴声,心中恻然。
当今天子喜好辞赋和鼓琴。天子的这两个爱好,和先帝如出一辙。两人之间虽然不是父子关系,但在爱好和天赋上却有着惊人的相似。
刘虞在京师洛阳待了有一年多时间,和天子经常见面交谈,他对天子的看法竟然慢慢发生了改变。
天子的智力,绝对在一般人之上。他对修辞和琴韵的领悟,绝对来自于他先天的禀赋。不过,刘虞在天子的辞赋和琴声里,看不到沉稳和凝重,它们总是透露出太多的浮华和浅滑。天子太注重表象,他总是把精力浸淫在辞赋和琴韵的技巧上。
刘虞知道,这一方面是因为天子年轻,久居宫中,生活奢华,对人生的喜怒哀乐没有什么太多的经历和感悟。另一方面,他认为天子缺乏一位好老师,一位忠诚而正直的老师。
因为没有这样的老师为天子讲授格物、致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圣贤之道,因而天子缺乏人格的修养。
随着时间的推移,刘虞发现天子在政治上同样如此。天子对政事,往往能够领悟其中的曲折和风险,在御览大臣们的奏疏时,往往也能感慨世事之艰难,对事物做出较为中肯的评价。
但奇怪的是,他缺乏决断力。他常常反复征询中官们的意见,对中官们的见解有一种盲目的属于感情上的信任,他把这种信任加进了权力,让中官们参予政事,并赋予了他们很大的权柄。
这几年,随着叛乱迭起,天灾不绝,大汉朝已经摇摇欲坠,步履维艰了。而在这种困难的情况下,中官们更加得势擅权。骄横贪暴,弄得天怒人怨,举国悲哀。
年轻的天子警觉了,他开始尝试着自己拿主意。
然而,因为上述的两个原因,天子的亲政,更让刘虞觉得恐惧,失望,忧虑。
琴声渐缓而止。
………………
天子的情绪很低落。神情忧郁。
他坐在琴台后面,挥手叫刘虞起来。
“四年前,小皇子出世,然而。他的母亲却被人鸠杀而死。爱卿,你说这杀人之人是不是应该处以极刑?”天子垂首望琴,小声问道。
刘虞吓了一跳,顿时紧张起来。他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更不要说回话了。
天子抬起头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站了起来,沉声问道:“爱卿是不愿意说还是不能说?”
刘虞大骇,浑身上下寒毛倒竖,扑通一声跪伏地上。
对于皇宫中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作为宗亲的刘虞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其中的恩怨情仇,他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
熹平五年,天子二十岁。这年的五月,后宫的宫女何氏产下一子,当时这是天子唯一的血脉,因为天子之前的几个儿子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出生就夭折了,如今好不容易活下来一个,天子自然是非常高兴,立即册立何氏为贵人。
因为怕皇子刘辩早逝,天子刘宏便把他寄养在道士家中,称为史侯。
两年之后的光和元年,天子的皇后宋皇后因遭中常侍王甫和太中大夫程阿的诬陷诋毁,被汉灵帝废黜皇后之位,并送入暴室,宋皇后最终忧郁而死。再过了两年,也就是光和三年(180年)十二月初五日,汉灵帝立何氏为皇后。
隔了一年,后宫的王美人又为天子生下一子。
天子把新生婴儿抱在手上,怎么看都觉得像自己,小头小脑的,可爱至极。天子随即依此意给这个小皇子取名为“协”。
这本来是一件锦上添花的好事,但宫内的斗争太残酷也太血腥了,喜事转眼之间成了丧事。
何皇后生性骄横猜忌,容不得这种隐藏的祸患,她在张让等中官们的帮助下,迅速鸠杀了王美人。等天子跑来看产妇的时候,王美人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天子爆发了平生最大的一次怒火,他叫着喊着要废掉皇后,诛杀她的九族,但他经不起中官们的苦苦哀求,另外自己心里也着实有点惧怕将来兄弟阋墙,上演争夺皇权的宫闱惨剧,所以他愤怒了一段时间之后,也就放弃了废后的念头,不过他从此不再临幸何皇后,他觉得这个女人太可怕了,是个双手沾满鲜血的鬼。
天子怕刘协也给皇后借故杀了,匆忙把新皇子抱给母亲董太后扶养。董太后与何皇后就像民间的婆媳一样,也是一对冤家,经常吵闹斗气。太后担心自己的孙子给那个凶残的女人害了,十分小心在意地呵护着这个苦命的孩子。天子也怕这个孩子养不大,便依自己母亲的姓给他取了个小名叫“董侯”。
王美人出身门阀,天资聪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和天子志趣相投,两人感情一直不错。王美人没有了,天子日夕思念,心痛如绞。他为了寄托哀思,费尽心血写了一篇长长的,充满感伤情怀的《追德赋》和《令仪颂》。
何皇后看到以后,非常生气,觉得自己在天子的心目中还不如一个死人,愤怒之下,她将天子的大手笔顺势扔进了火盆里,烧得竹简劈啪乱响,化为灰烬。
爱屋及乌,天子对刘协的溺爱到了让人不可思议的地步,就连他的母亲都觉得他做得太过分了。
然而,他们母子有一个共同的想法,那就是废嫡立庶。天子打算在自己百年之后,把皇位传给自己喜爱的儿子而不是那个凶残女人生下来的儿子。
这个想法一经诞生,立即就像春*药一样蔓延了天子的全身,让他浑身都充满了战栗和激情。
但是他对谁都不敢说。他现在能信任谁?他的这个念头只要稍加泄露,刘协立即就会死于非命。他很悲哀,他虽然贵为天子,手握天下万民的生杀大权,却保护不了自己的儿子,也保护不了自己喜欢的女人,他甚至不能惩罚一个害死自己女人的杀人犯。
他要夺回这一切,他要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一切事。因为他是天子。
天子缓缓踱步走到刘虞身边,伸脚踢了踢他的肩膀,说道:“爱卿当说无妨,朕恕你无罪。”
刘虞差点绝望了,心说好不容易混个九卿的官干干,还没过瘾就要被杀头了。这话能说嘛。说是吧,皇后和大将军要是知道了,自己以后在洛阳根本无法立足。说不是吧,立马得罪皇上,更不用混了。
“这是陛下的家事,臣实在无从说起啊。”刘虞虚晃一枪,意图蒙混过关。
天子“哼”了一声,伸腿又踢了他一下,说道:“算了,起来吧。”
“朕找你来,是想问问西凉的事情。”天子指着案几上堆积如山的皂囊(装奏疏用的袋)说道,“弹劾前将军的奏章越来越多,朕现在连看都不看。你知道为什么吗?”
刘虞赶忙躬身说道:“臣以性命担保,前将军对陛下,对我大汉,的确忠心耿耿,绝无二心。陛下这是信任前将军。陛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陛下圣明。”
天子随意地挥挥手,说道:“你知道朕为什么信任李爱卿吗?”
刘虞不敢乱说话,躬身候教。
“这么多年,只有李爱卿一个人送钱给朕之后,没有提任何要求。”天子赞叹道,“很简单的原因。”
他又问刘虞道:“爱卿知道李爱卿这次辽东的平叛,前前后后为朕挣了多少钱吗?”
刘虞摇摇头。他也想知道。
“一百亿钱。”天子睁大一双小眼睛,怒气冲天地说道,“这么多年,他们几乎偷去了我大汉两年的赋税,这些无耻之徒。”
刘虞吃惊地说道:“太惊人了。我大汉如果风调雨顺,最好的年份也就收入赋税六十亿钱。陛下竟然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内抄没这么多……”
“这有什么稀奇。”天子打断他的话,生气地说道,“还没有逮到大家伙。像是张延、崔烈和许相这种大家伙,他们能够轻轻松松的拿出几千万上亿的钱财来买官和买他们的门生故吏的小命,可以想象他们是多么的有钱。要是这种大家伙要是抓他几十个,朕至少还能再赚一百亿钱。你想想,当年先帝带领一帮中官捕杀大将军梁冀,查抄他家财产三十多亿钱,由此想见现在朝中大臣们有多富裕了。”
刘虞一颤,冷汗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天子不会真的拿张延这种三公级的大员开刀吧?
“李爱卿不是忠臣,那谁是忠臣?哼……”天子冷笑一声说道,“弹劾?哈……弹劾?朕就没有看到谁主动请缨,要求去辽东平叛的。他们弹劾?好啊。朕打算迁升李爱卿为骠骑将军,督河北军政,你看如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