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解读
文德殿。
五位主考官就某个别考生的考核成绩做着最后的讨论与努力,迟老御医和傅老,以及当今圣上,都没有要改动的意思,崔永复只得叹气。
他能帮她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这样的结果,也是她时运不济,怨不得任何人。
低头的瞬间,却猛然看见那一溜丢中等偏下的成绩中,有一个十分赫然在目。
他怎么忘了,可还有一位主考官,给了路曼声满分。
崔永复没有一开始便想到温书,是因为温书毕竟来者是客,这杏林盛会说到底是大尧的国事,来使是能不插手便不插手。身为主考官,也只要尽好自己份内之责便是,也没必要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
但这位小温大夫不同,从先前一个回合的殿试中便可以看到,她极有主见,也很有想法。最重要的是,她提的意见,皇上多半还是听的。
也许她另有高见也说不定,老实说,对于路曼声后来的做法,崔永复自己也还有一点想不明白。
“温大夫,你有什么想说的?”崔永复出口道。
而温书,此刻正低着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周围人的对话她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完全没有入她的耳中。
听到崔永复唤他,温书才抬起头,看了看其余三人,笑道:“因为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有点走神。抱歉了诸位。”
在这文德殿内,他们都是主考官,身份更像是同僚。而不是上下级或者君臣与来使。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与条条框框,有什么想说的尽可以说,也不用因为对方是皇上,就得附和他的意思。所以五人讨论起来,也没拘礼,气氛也比朝堂上不知要缓和多少。
崔永复眼尖的发现温书正在盯着路曼声的蓝皮册子,便趁势问道:“温大夫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说来给我们听听?”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疗法,有感而发罢了。”
“哦?熟悉的疗法。这倒有意思。”
其他人虽然不知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也知道这两人的话另藏玄机。在座的都是精明人,话里有无言外之意,一听便听出来了。
尤其是育成帝。摸着下颌。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信赖的臣子和大杨的那位女神医。
终于还是忍不住为那女大夫说话了?
也罢,姑且听听看,这位女神医要怎么改变这一群老顽固根深蒂固的想法。
“不知诸位可曾注意到,蓝皮册子最后绘出的那一幅图?”
“注意到了,那位路大夫不但狠狠给了病人一下,还在她的寝宫里乱写乱画,看完病不出来,还要来一幅涂鸦之作。显然忘了外面有临官盯着了。”温书不说还好,她一说傅老和迟老又气得直抖胡子。以前只听说有人画蛇添足。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没有想到这女大夫也有这嗜好,诶诶,还真是。
温书笑了,笑容中没有半点恶意和嘲讽,纯粹是被傅老的说法给逗乐了。
路曼声啊路曼声,你这任性耍酷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虽然说看着还挺可爱,你可不能老是来这一套,被人误解成这样,你就舒服了?
“傅老说的那一下,我倒是有些不同看法。”
涂鸦之事,稍后再说,路曼声打明妃那一下,才是最让人皱眉的。
“温神医这是何意?”
“先不说路大夫那一下,实乃无奈之举,也确实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即便在那等危急时刻,路大夫依然避开了病人的要害。要知道,彼此相对的位置,攻击那人的头部是最好的选择,但她没有这样做,她‘就地一滚,退到病人左肋偏下的地方,对其肩膀和背部狠狠来了一击’。”
温书翻到自己朱笔勾到的地方,将她认为有问题的一段读了出来。这是现场临官所做的纪录,不得不说,详尽而又精确。
“诸位请注意,路大夫这里的动作。她若真的有心加害病人,在那位病人回头往外走的时候,就直接拿起木板,袭击她。但她没有,她是在病人紧盯不舍的情况下,因为心中的惧意,才抓起木板,作出反击。”
“这不是同一个意思吗,温神医?”虽然说这女大夫是被吓到了,可她还是动手打人了。只要动手打病人,就是不对,哪怕说得天花乱坠,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这只是一个方面罢了,病人神智失常,行动迅捷,可以说十分危险。加上她诡异的笑容,阴冷的眼神,若放着一般人,可能被她吓得手脚都不能动了。”温书靠在椅背上,神情放松,希望通过这种低缓的气氛,将大家带入她所设定的场景之中。
“路大夫进去后,一开始便受到了她的袭击。她的速度太快,像一只跳动在夜幕之下的狸猫,路大夫来不及反应,就被她按到了爪下。病人阴森的牙齿,对着她脖间的血管,凶戾的磨动着。下一个瞬间,你可能就会死在她的撕咬之下。”
在座人虽然还没什么明显的反应,但神色比起刚才,严峻了不少。
“路大夫并没有还手,哪怕身体怕得发抖,牙齿直打颤,她都兀自忍耐,一声不吭。眼看着自己难逃虎口,她还是缩着身子,恁凭她在她的脖间狠狠嗅着。就在千钧一发间,她听到病人口中念念有词,她急中生智,将病人给骗了起来。就在她以为成功逃得魔掌之时,下一刻病人却阴笑着回头,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因为猫在吃掉老鼠前,要戏耍她一番。现在。猫玩够了,可以吃掉她了……”
“……”
“路大夫深深明白,现在不将她击倒。自己就断然没有平安走离这里的机会。可就这样逃出去,又不能完成考核任务,她该怎么办呢?”
说到这里,路曼声纵然有值得谅解的地方,但还是没有办法让几位主考官改变心意。在进去之前,就应该知道病人是危险的,也应该做好了心理准备。现在再来说这些事。也于事无补。
许多考生抱怨这一次考试太不合情理,将他们置于这样危险的环境中,还要求他们有出色的表现。还不能对那些病人还手,这还不如直接叫他们去送死呢。就算是随行的军中御医,境况都比他们要好。
可抱怨归抱怨,该来的还是要来。
经历这种事的并不只是路曼声一个人。也不可能对她一个人例外。
温书当然明白。她并不指望这些话就能让几位主考官改变主意。若真如此简单,那尚医局早就人满为患了。
“打,不打,怎么打?在那瞬息之间,路大夫做出了一个最为明智的决定。我为何说她明智,只是因为她打病人这一下,并不是白打的。她迟疑了一下,尔后又毫不犹豫重重打下去。是因为她已经找到了如何让病人安静下来的法子。”
其他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同意见,但他们决定。还是等温书说完,再发问不迟。
“打病人就一定不对吗?当然,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大夫打病人,都是不能接受也是绝不能允许的。但若是治病需要,就另当别论了。魏武帝患了头疼症,名医华佗认为,魏武帝头痛是因中风引起的,病根在脑袋中,不是服点汤药就能治好的。需要先饮‘麻沸汤’,然后利用利斧砍开脑袋,取出‘风涎’,才能治好病根。魏武帝听罢大怒,认为华佗是要谋杀于他,将华佗打入狱中。华佗死于牢狱,而魏武帝最后因头风难治,离开了人世。其实,只要魏武帝听了华佗的建议,头风未必不能痊愈。”
温书说这些,只是想阐述治病的方式有万千,不能从表面上就断定路曼声的方法一定是错的。
迟老御医当御医几十年了,这样的事情他当然明白。
“温大夫的意思是说,路大夫打病人这一下,还有别的什么缘故?”
打了便是打了,还有什么好狡辩的,不少人肯定会这么想。即便温书说的真有道理,又怎么知道那女大夫就跟她想的一样,说不定人家就是看自己处境太危险,才先给对方来那么一下。
没办法,人之常情。可人之常情在这里,偏生就说不通。
“这只不过是温某的猜测,但联想到路大夫的做法,我有八成的把握,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至于其他几位主考官是否相信温书的说辞,那还得由他们自己决定。
温书能做的,便是将自己的发现给说出来。这种事,事关一位大夫的前程甚至是清白,她不能置身事外,也不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病人神志失常,狂躁不安,已经很多年头了,常用疗法是针灸辅以药物治疗,也可用药物熏蒸,辅以心牢疗。当然,家人的关心和耐心,对病人的恢复也很有帮助。”
后一条,对病人来说是奢侈了。温书不由摇头,姑且纸上谈兵一回罢。
“路大夫这一下,看似没头没脑,实则大有名堂。人背部上的穴位,可以说是最多的。她击打的地方,也十分巧妙。腧(音同‘数’)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疾病的反应点和治疗的刺激点。通过击打背部各气穴,由外而内,刺激脏腑,反应病痛。临官在册子中记载:‘板落,病人跳三尺,欲扑之’。病人受了这一下,没有任何不适,反而以更快的速度朝路大夫扑去。那是因为这一板子直接拍在了背部腧穴上,起到了刺激病人的效果。”
温书的描述,是充分建立在这本蓝皮册子记载上的,不是无端揣测。
“而这之后,路大夫的做法便更加明显了,她张开双臂,生生受了病人这一咬。将一根三寸二分长的银针拍入病人脑部,病人立即晕厥。银针入脑,看似吓人,只要认穴准确,就能达到镇定心神稳定神智的功效。事后,几位御医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温书说得口干舌燥,抿了一口水,总结道:“这便是路大夫打人事件的由来,她如若真的有打人伤人之心,就不用费这么多脑筋,还硬生生被病人撕下一块皮肉来了。”
那画面,想想就恐怖得紧,也亏得她还能哼都不哼一声。这位女大夫,性情也是极其坚忍的了。
其他几位大夫听罢俱是一愣,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简简单单的打人背后,还隐藏了这么多事。不约而同地再次翻起那本册子,一一对照着温书方才念到的记录内容,不由眉头深锁。
崔永复呵呵笑了,“这还真有点像那位女大夫的风格。”
“……崔大人莫非也知道?”傅老有些不确定的问。原本还以为这女大夫医德有问题,可被温神医这么一说,傅老也有些犹疑了。
只是这女大夫,也太……
“傅老是想说,这女大夫太不实诚,老来一些弯弯绕让人看不明白的东西?”
“何止,简直就是任性,任性得要命!”迟老御医也有些气恼,“就算她医术真的不错,也忒自大自我了,小丫头片子,卖弄聪明!”
“咳咳——”其他四位主考官包括温书皇上在内都不约而同地咳嗽起来,转过脑袋,当作没有听到。
迟老,这太丢人了,你老注意点形象。
“这话麽,迟老还真没说错,崔某身为这届的主考官,看着他们一路走到这儿,彼此风格也都有些了解。是以我是万万不相信这位路大夫会做什么表面文章,或是动手打人的。”
“哦,崔大人这般看好她?”
皇上也瞥了崔永复一眼,崔卿,这是越界了。
“皇上,臣并非有意偏袒路大夫,只是臣既然身为主考官,各考生平日言行品德,也作为考核的重要环节,应如实禀报给诸位大人。”
“还有什么没说罢,温大夫?”
温书盯着最后一张图那么久,还直言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前面还只是开胃小菜,她真正要说的,是后面的话吧?
但看那位女大夫,又给他们捣鼓出什么新鲜有趣的玩意儿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