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锣声渐渐清晰,敲的人心都跟着紧了起来,老太太面儿上虽然不显,但是心里也笼上了一层阴云。
“老太太,各位太太,导驾仪仗已进正门。”
管事的刚刚报完,手执铜锣伞盖的宫人后随着两队羽林卫便陆续进了院子,分两厢迅速站好,明枪亮戟,森然有序。
纪老夫人的心又往下沉了沉,老太太也是进过宫、见过驾的,自不会被这点场面吓到,她在意的,是皇帝对李骄阳的态度。
只恐怕……
老太太还在胡思乱想的功夫,引驾仪仗紧跟着进了门,一时之间,鼓乐齐鸣。笛、萧、茄、中鸣、长鸣、金鼓、节鼓一样不少,后跟着华盖、执扇、紫幢、节幡、金节、金瓜、金瓶、金杌、拂尘、金炉、香盒,数目上跟大驾卤簿当然是不能比,但是,这个排场,比亲王几乎没有差异,便是大长公主也是多有不及。
这一切,无不昭示着,李骄阳不是皇帝随口认下的女儿,不是为了应付异族的权宜之计,她是上了玉牒,祭告过历代先帝的皇室公主。
纪老夫人敛了敛心神,率领着众位儿媳妇下了台阶,末了还没忘横了一眼大太太,叫她后面藏着。
很快,一辆宝饰耀眼的金雀车就停在了仪门。
李骄阳在宫人的搀扶下下了车,抬眼向前看去,一排排的宫灯照亮了整个院子,猩红的地毡从脚下一路延伸,像极了隐藏在喜庆浮华背后的吃人贪欲。
将军府的内堂依然那样沉稳大气,只可惜,守在这里的人却一代不如一代。她缓步走上前,纪老夫人的面目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仿佛那一日的烈火,在她眼前灼烧。
四目相对,李骄阳平视着纪老夫人,带着皇家公主固有的骄傲与矜持,不喜不悲。
老太太最终还是垂下了眼帘,在两个儿媳妇的搀扶下躬身跪倒。
骄阳越过众人,在主位坐定,展音停在门口,昂首垂眼瞧着纪氏。
纪氏本来是想跟进正厅,被展音挡住了路,一时竟有些回不神来。
“你?”
展音至拿眼瞄了她一下,“我是公主府正六品掌令女官,你是?”
纪氏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心中隐隐感到不安,展音不再理她,走上厅堂站在公主身边。
这点小插曲,府上诸人并没有注意到,随着宫人唱名,太太们按次序觐见。
骄阳的目光只看向了老太太,这她的血脉至亲,也是她两世的仇人。她回到这里,就是慢慢地收获她的恐惧和绝望。
死,太便宜了。
坦率地说,对上皇后太子一党,李骄阳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要是连定国公府的这帮混蛋都收拾不了,那也实在是太对不起老天爷让她重活一世的苦心!
“众位夫人辛苦了。”李骄阳瞧着垂手而立、似乎是在等着她行家礼的一众夫人们,蓦然笑了,那一瞬间,堂上灯火都亮了起来,每个人的心头都好似被最轻柔的羽毛缓缓地拂过。
“不敢,殿下言重。”夫人们都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赐座吧!”
这个过程似乎少了点什么,但是,却没有人敢较真,顺着宫人的引导,各自坐了下来。
老太太是浑身不舒坦,这孙女在宫里的时候从来不给她见礼也就罢了,这头一天回家,受了长辈全礼竟然还跟没事儿人似的,这口气想咽下还真不容易。
三太太瞧着自己婆婆脸色只得硬着头皮,堆笑言道,“殿下离家多年,老太太是日夜惦记,此番回府,老太太别提有多高兴了,一草一物莫不亲自过问,只怕不顺殿下心意。”
“老太太的恩泽,本宫自是永世不忘!”骄阳笑着答道,当然,勾结外人将自己孙女活活烧死的恩泽,她怎么可能忘记。
骄阳话外的意思,她们当然是不会懂,但是,这话说的也太重了些,虽然笑容满面也掩不住杀气腾腾,众人不约而同想起大太太玉氏。当年玉氏死得不明不白,玉贵妃恨不得活撕了老太太,李骄阳在贵妃身边长大,对这件事的态度可想而知。
骄阳知道她们心里在琢磨什么,当然,这她来说并没有什么要紧,横竖那些账是要慢慢算的。
当年她就知道母亲的事情有很多疑点,却也没想过把老太太怎么样,毕竟是她的亲祖母,可惜的是,人家的心里并没有她这个孙女。
“本宫来时,圣人有口谕,銮驾侍卫就不必回宫交旨了,随侍护卫本宫,公主府邸建成之前,衣食住行还得麻烦太太们安排。”
太太们听完头都大了,这一下子好几百号人,可怎么安排?
“老太太,不会给府上添麻烦吧?”骄阳貌似询问,神色却无比笃定。
“岂敢!”纪老夫人忍了又忍,平心静气说道,“侍奉殿下是府上荣幸,殿下带来的人妾身一定着人妥善安置。”
世代簪缨之家,几百号人不至于不能安排,但是,一顿忙乱也是少不了了,更何况,羽林卫都是勋贵之后,稍不留意可就得罪了,这点事儿看似简单,其实并不容易。
骄阳心情略好,“那就辛苦老太太了。说了半天也没见姐妹们,至亲骨肉不必拘泥,宣吧!”
太太们心说,骨肉至亲我们是没看出来,只见着天威浩荡了。但是,公主的话谁还敢驳呢,只是各自心里祷告上天,自己家的女孩儿千万别出错。
一会儿的功夫,进来五个彩袖辉煌、珠翠环绕的女孩儿,这当然不是府上全部的孙女儿,只是这样的场合,只有各房嫡女才有资格露面。
“本宫久不回家,姐妹们都不大认得,不如……”骄阳的眼睛往下扫了扫,“请七太太帮本宫介绍一下吧!”
七太太陈氏心里猛的一惊,不太明白这战火怎么就烧到她头上来了,而公主既然发了话,也不能就这么僵着,她忙忙地拉过打头的女孩儿往前一步,“这是二房嫡次女明秀,是殿下三姐姐,殿下尚有两位姐姐今年年初嫁到了外省,一时无法回来。”
骄阳点了点头,李家头三个女孩儿都是二房的,嫡长女明月,次女明露,也都算是她的姐姐,“两位姐姐同月出嫁,本宫也听说了。只是那时候太后娘娘身子不爽利,本宫随贵妃在寿康宫侍奉,不便道贺,说来也是本宫失礼。展音,”骄阳转头唤来女官,“本宫给两位姐姐备下的贺礼,都交给二太太吧。”
“多谢殿下。”二太太喜得眉梢乱颤,公主赏的东西,不用想也知道是好的,“殿下恩泽,妾身代姑娘们谢过了。大丫头也是个没福分的,小的时候天天惦记着殿下,殿下在宫里的时候总是闹着要见,那深宫大内岂说见就见的。如今总算有机会能见着面了,她偏又出了门子,在夫家不得自由……”
二太太刘氏,也算是出身大家,但是生母身份低微,嫡母又不甚在意,竟养成了个见钱眼开的性子,七太太实在是看不下去她这丢人现眼,忙说道,“二嫂,家常且慢慢再叙吧,姐妹们殿下还没认全呢。”
刘氏得了赏,并不在意别的,她退过一边,算计着这一笔能进账几何。明秀是个要志气也有骨气的,见自己亲娘这个样子,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骄阳叹息,明秀是这府上难得口直心正的姑娘,虽然二人性格不合、时有冲突,她却惟一一个尝试救她的人,即使结果就是没结果,但是骄阳依然记着她这份情,“本宫在宫里就听说了,将军府三姑娘深具先祖遗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本宫新得一套暹罗进贡的骑装,就送给三姐姐吧。”
展音托着一套大红骑装来到明秀身前,明秀看了一眼却没敢接,暹罗贡品一向奇思精巧,宫里的贵人也不是都能见到的,更何况这套衣服,仅露出的一角就可见玄狐风毛里滚着一颗颗龙眼大的珍珠,华贵异常。
“殿下厚赐,臣女愧不敢当。”
刘氏急了,恨不得一巴掌拍晕这死丫头,“殿下赏赐……”
骄阳不忍明秀难堪,便笑道,“自家姐妹,没什么当不得的,三姐姐不收,才显得见外。”
“你这死丫头,还不快谢殿下。”
骄阳看了一眼七太太,陈氏会意,赶紧拉过第二个女孩,这位长得在一众女孩里最是出挑,却是娇娇怯怯与周遭格格不入,“殿下,这是四房长女明珠。”
七太太都没敢说这是四姐姐,世家大族最讲究个嫡庶分明,四姑娘在府外长到八岁才接进来,记在四太太名下也没人把她当嫡女。此刻,公主的态度谁也摸不准,少说少错。
骄阳大略知道这位的身世,点点头不置可否,“赏!”
七太太再回头看见后面那位,额头可就有点见汗了。
六姑娘明欣是四房庶出,没资格上前,下一个位,可就是颇具争议的七姑娘了,“殿下,这是七姑娘骄容。”
陈氏是个聪明人,既不点明房头,也不强调嫡庶,按照排行介绍,怎么也不会有错。她相信以公主的手段,府里这点人和事儿,一定早就了解的通通透透的,至于要怎么处置,就不是她一个庶子媳妇能说话的了。
骄阳笑着点了点头,“赏!”
陈氏一时都有点转不过来,就这么轻轻放下了?其他几位太太也长舒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混了过去,门口的大太太还露出了几分得意,既成事实了,公主来了又能怎么样!
只有老太太,手心都凉了。
纪老夫人很明白,李骄阳现在不发作,一定有更激烈的后手在等着她。但是她现在什么都不能做,这个关头得罪了翌城公主,就是在跟朝廷大事过不去,她甚至不敢抬头,她知道李骄阳一定在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用眼睛告诉她,我什么都知道。
老太太专横了一辈子,从没有在一个小辈面前如此窝囊过,但是她也深信,李骄阳得意不了太久,总有她扬眉吐气的那一天。
陈氏介绍完九姑娘明颜、十姑娘明月,觉得自己都快虚脱了,这么一番惊吓,至少减寿十年。
骄阳都有些同情七太太,这个家的庶子媳妇太难了,“本宫听说堂弟明飞,少年英雄,神枪了得,因何不见呀?”
老太太忍不住闭上了眼,果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