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那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雪日放晴,阳光明媚,比前两天暖了不少。
顾衡之在连续半个多月来药膳的滋补下,面色好了许多,脸上也长出了些肉,如此一来他便呆不住了,闹着非要出去走一遭,顾妍拗不过他,只答应了带他去给柳氏请个安,其他便再不许了。
是以柳氏看见顾衡之站在自己榻前时,既是激动又是惶恐,好半天回不过神,直到那小小的身子像只小奶狗似的在她怀里蹭着,柳氏这才后知后觉热泪盈眶。
这些天,没什么比幼子身子见好更让她高兴的事了……
顾婼亦是神采飞扬地与柳氏说:“腊八的赏钱都发下去了,一应节礼都已经备下,下头的铺子掌柜的纷纷安置好了,府中接下来的祭灶、除尘、祭祀,大多便是大伯母来安排,我会尽力帮衬一二。”
柳氏欣慰地看着大女儿,“婼儿真的长大,也越来越能干了……”
常嬷嬷看在眼里,连忙附和道:“二小姐学得极快做得也好,大夫人说三房有二小姐把持着,她倒省了许多心呢!”
真恨不得要夸到天上去。
顾妍就坐在一旁微微地笑。
逢年过节,避不得处处使银子,母亲揽下其间半数开销,换她院里一番清扫,又换取夸赞二姐的几句好话,可不是划算的?
安氏得了这么大便宜,让常嬷嬷嘴上耍点皮子又有什么大碍?
顾妍轻抚着腰上环佩的梅花络子,有些心不在焉,直到燕儿进来说:“三爷来了。”她这才回过神。
玉英听到这话的时候眼睛猛地一亮,脚步都不自觉迈出两步,看得常嬷嬷连连皱眉,对她直摇头,玉英这才察觉失态,忙低下了头,眼尾却不时往门口瞟。
这一番小动作连顾衡之都注意到了,他睁着大大的眼,看了看玉英,又回头看看顾妍。
顾妍笑着摸摸他的头,却并没解释什么。
她父亲顾三爷的样貌这样好,有几个觊觎的婢子又有什么奇怪?何况上一世,玉英也确实成了父亲的姬妾。
顾崇琰穿了身细布宽袖长袍进来,俊朗的样貌令得屋中霎时一亮,玉英多看了几眼,被常嬷嬷一把抓到旁边,这才收了心。
顾妍记得,自从上次父亲来过母亲这儿之后,便再没有出现过,她最近一次见父亲,也是在前日家宴上,父女俩却没有什么交流。
顾崇琰见顾衡之也在屋内,很是惊讶,再看他面色似乎好些了,倒是意外得很。
“衡之今日怎么出来了?”顾崇琰语气很是温和,想伸手摸摸他的头。
顾衡之不知是怎么想的,脑袋瑟缩了一下,也让父亲的面色跟着僵了一瞬。
他缓缓放下手,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自己唯一的儿子,顾崇琰也曾对他寄予厚望,愿他读书习文,科举入仕,可顾衡之的身体不好,他这些年也早就放弃了,对儿子的教养还没顾婷来得多。
难为衡之与他不亲近……
顾崇琰似是叹了声,又与柳氏随便说几句话,基本便是他问什么,柳氏答什么,两夫妻到如今这样,勉强算是相敬如宾。
“……你先歇着吧,厨房炖了腊八粥,今儿个应应景,也喝上一些。”看没什么可说的,仅仅交代了这么一句。
柳氏淡淡一笑,道:“阿妍也让小厨房做了的,与寻常的不大一样,三爷若是不急,可以喝上一碗。”又觉得这么说似乎不对,便道:“妾身让人送到三爷书房去吧。”
顾崇琰目光终于落在了次女身上,裹得像个团子的小人安静坐在角落里,极少说话,不像以前,只要他一出现,她就会凑到自己跟前围着转。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这个样子了?
顾崇琰想回忆一番以前的顾妍,发现其实对她的印象少得很。
只是想到婷姐儿最近在他面前时不时露出的落寞神情,顾崇琰终于忍不住道:“阿妍怎么也不去找婷姐儿玩?”
话说出来已是带了几分严厉了。
长女素来沉稳,老夫人也喜欢,他不想多管,次女和最宝贝的小女儿能玩到一块儿,只要不带坏婷姐儿,他也乐见其成,可最近瞧婷姐儿这样形单影只的,他这个做父亲的难免想说上两句。
顾妍仰起脸,水汪汪的眸子黝黑黝黑的,像淬了一层冰晶,可待细细一看,却又瞧不出不同。
“是六妹与父亲这么说的?”
小儿声音清脆,全不似顾婷的甜糯,顾崇琰说不出哪里怪异,总是不喜欢。
“这是什么话?你六妹从没说过什么!”顾崇琰极力要为顾婷辩解。
顾妍又咯咯笑了,“是啊,六妹也没说什么,父亲为什么会觉得我怎么了呢?”
她睁着一双眼笑盈盈地望向他。
顾婷的本事从来就是这样,在人前,她从不会正面说谁不好,却总能从旁的方面一点点达到自己的目的。
顾崇琰忽然觉得和顾妍说这些话没有意思,过了片刻才道:“你自己清楚就好。”
说完也不逗留,径自离开了。
也不知是心虚的,或是理亏的……
顾妍望着他的背影无声地笑笑,转眸就瞥见玉英痴恋的眸子。
常嬷嬷暗暗掐了把玉英,玉英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瘪嘴收回视线。
喝了腊八粥,顾妍就送顾衡之回东跨院。
路上的雪都被除干净了,只有些地方结了冰,顾妍便一直拉着顾衡之的手,小心翼翼一步步地走。
她低头看着地上,未曾留心衡之的神情,只在一片安静中,听到那低低的声音在耳边说道:“父亲不喜欢我们。”
顾妍脚下一顿,险些一个踉跄跌倒。
她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顾衡之。
毛茸茸的风帽围脖下,看到的也只余那双黑沉而坚定的眸子。
“五姐,父亲不喜欢我们。”
他又一次这么说。
顾妍知道他感知敏锐,父亲的喜好,衡之怎么会察觉不到?
“你多想了……”顾妍帮他将风帽理了理,手握得更紧了。
这样的事,她真不知道该如何与衡之细谈。
她扬起笑脸说道:“刚刚的腊八粥没喝够,我们再去小厨房找些吃的好不好,将才想到一道五香陈皮糕,正好可以让芸娘做!”
顾妍想转移这个话题,顾衡之很是配合地点头,两人又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长廊下。
自进入了腊八,才算真的开始忙了起来,哪怕小厨房里,通常也是热火朝天。烧水的婆子在添柴,炒菜做饭的厨娘正在烙花生腰果,灶台上炖了各种高汤,还有葱烧海参,煲了当归老鸡煲,味道实在不好闻。
玉英很是嫌弃地皱眉,想开口说上两句,但见小主子们神态自若,倒是开不了这个口。
芸娘擦着汗迎上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五小姐,三少爷,今儿个晚上三爷在前头设宴,请了几位爷一道喝酒,如今这忙着,油烟味大,您们要什么,先吩咐着,奴婢尽快做出来。”
顾妍目光转了圈,注意到玉英陡然亮起的双眸,问道:“请了大伯二伯和四叔喝酒?在外院吗?”
“是的,就在二门口的听雨轩,还起了早年埋的高粱酒和桂花酒,从酒楼里要了两坛梨花白,说要不醉不休呢!”
顾妍挑了挑眉。
腊八过后,衙署便不忙了,府里的几位空闲下来,聚一聚也是常有的事……倒是难怪今儿个父亲还有空来娘亲这里走一圈。
既然请了人家来喝酒,有些样子总是要装一下的,正室夫人到底比贵妾姨娘多了个名头。
这顿宴席虽说还请了大伯四叔,想必父亲定是冲着二伯父去的。
从五品到四品是质的飞跃,往后二伯的青云路是要一帆风顺了。父亲在搭上魏都这一条线之前,也不过是个翰林院的小小修撰,当然得四处找人钻营,这亲兄弟总是比别人要容易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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