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随着长安周围的岐、恒、豳、宜、同等州归入周军控制之下,关中局势大定,征隋行军元帅、魏安郡公尉迟惇率军抵达长安,首先拜谒了诸位先帝的陵寝,然后和征隋行军总管、杞国公宇文亮会晤。
诸般事宜繁多,最重要的就是确定接下来的作战方略,虽然宇文亮作为行军总管名义上受行军元帅节制,但尉迟惇实际上并不能直接指挥这位周国宗室。
以资历而言,尉迟惇不如宇文亮,但他是丞相尉迟迥的儿子,挂帅是理所当然,宇文亮率领的山南周军,其实是作为朝廷大军的侧翼行动。
隋国如今大势已去,就看如何最快和损失最小将其消灭,毕竟事久生变,南边的陈国,西边的吐谷浑,还有北面的突厥都有可能按耐不住有小动作。
隋国剩下的地盘,河东的隋军已如惊弓之鸟,需要提防本已因为内斗而虚弱的突厥渔翁得利,败逃河东的杨俊如果向突厥称臣,或者向突厥请求援兵,都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情。
陇右的隋军,西面有吐谷浑的威胁,北面有突厥虎视眈眈,如果逼急了,陇右隋军将领来个引狼入室很麻烦,即便对方愿意投降,可那两家若趁火打劫,也能让周国头痛。
略过吐谷浑不谈,如今的突厥虽然和周国有姻亲,但在诱人的利益面前姻亲关系就是张
蜀地的隋军闭门自守,而秦岭南麓梁州、金州的隋军除非突破襄阳,否则构不成威胁,但要提防已称帝的杨秀狗急跳墙。
一旦这位向陈国称藩,南北之战有可能提前爆发,那么事情就会变得棘手。
也就是棘手些,如今天下局势对周国有利,不是周军怕陈军,只是想有些时间修生养息,待得平隋的消耗恢复过来,届时大军南下平陈易如反掌。
所以时间在周国这边,尽快稳定局势是当务之急。
周军接下来的具体规划外人不得而知,但尉迟惇来到长安,除了和宇文亮商讨军务之外,还带来朝廷的旨意,抚慰诸位“反正”忠臣,让他们继续为大周效力。
其实这就是丞相尉迟迥的意思,由尉迟惇来说,可信度又大了几分,有了丞相尉迟迥和宗室宇文亮的双重保证,以郕国公梁士彦为首的弃暗投明者,终于放下心来。
但让人放心不下的,是今年关中地区的收成,因为受战乱影响,关中今年大规模歉收已成定局,尉迟惇在长安详细了解当前局势,向朝廷急报调集粮食支援。
但那还是杯水车薪,关中要作为对河东、陇右甚至蜀地用兵的大本营,军需压力很大,农田歉收的影响没办法有效解决,最好的办法就是将部分百姓外迁就食。
有迁去洛州的,有迁去山南的,诸多事宜繁杂不已,到了月末,又有新的消息传出:
行军元帅尉迟惇从长安出发,到华州汇合主力大军,然后前往同州蒲津,河阳周军已攻拔东岸蒲州,搭建好黄河浮桥,周国收复河东地区的战争即将拉开帷幕。
长安东郊,灞桥以东灞桥驿,杞国公宇文亮率领文武官员为尉迟惇送行,场面十分热闹,而驿站一处停放马车的院子内,却有甲士守着个囚车,闲人勿近。
囚车里关着一个年轻人,衣着考究但带着枷锁,披头散发的盘腿坐着,低头看着车板发呆,上午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却未能唤起一丝温暖之气。
年仅十八岁的杨广,数月时间内面容已沧桑许多,虽然没有遭到毒打,但他的精神气已经涣散,宛如八十多岁的老头。
隋国晋王杨广被俘的消息已经大白于天下,而他今日就要被押送邺城,大约会被游街示众,然后献俘太庙枭首示众。
一想到自己即将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刑,杨广只觉得心如刀绞,他想过自行了断以免届时受辱,但迟迟下不了决心,虽然死了就能和家人团聚,可...
可他放不下远在晋阳的王妃,放不下国仇家恨,杨广总觉得只要再熬下去,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
也许会有心系杨家的义士来解救他,也许宇文氏和尉迟氏就要内杠了,也许他在半路还有机会逃跑,也许...
院外传来说话,似乎是有人想进入院子,被看守拦下,低声交谈了不知道多久,院门打开,一名男子在士兵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那人二十来岁,手里提着个水罐,罐口扣着个碗,来到囚车附近,接受士兵的再度搜身之后,靠向囚车。
“殿下。”
接连几声呼唤,让杨广回过神来,他抬起头,眯着眼望向声音的来源,随后愣住了。
“殿下,义臣来为殿下送行。”
“是你?杨义臣?”
杨广惊讶不已,这个时候竟然有人敢来给他送行,而且还是这位。
“殿下,此去邺城路途遥远,义臣未能随行,请保重。”
杨义臣倒了碗水,双手捧着递到囚笼前,碗的尺寸略小,勉强能穿过囚笼。
“你复姓了,对吧?”
杨广接过碗问道,语气听起来寻常无奇,而杨义臣听了略微失神,随后点点头:“是的。”
“那就该叫做尉迟义臣啰。”杨广说完将碗水一饮而尽,随后猛地喷向杨义臣,喷得对方一脸都是水。
“反复小人!你见我杨家势大,就改姓杨,如今杨家完了,尉迟迥势大,又急不可耐的复姓,恬不知耻!反复小人!”
杨广咆哮着,到后面甚至哈哈大笑起来,一脸是水的杨义臣,看着他发愣,旁边的士兵只觉得莫名其妙,不过听得杨广所说,对这位开始另眼相待。
有知道他底细的,开始窃窃私语,这位尉迟义臣,听姓氏就知道有些门道,虽然天下姓尉迟的也不少,但这位还真就同尉迟丞相有些关系。
尉迟义臣之父尉迟崇,为周国丞相、蜀国公尉迟迥的远亲族人,不过这位和杨坚的关系不错,大象二年时没有响应尉迟迥的号召起兵,而是投向了杨坚。
杨坚篡位,尉迟崇就成了隋国臣子,数年后,他领兵抵御来犯的突厥大军最后战死沙场,未成年的尉迟义臣从此被杨坚收养在宫中。
尉迟崇没有和尉迟迥一起“造反”,后来又没于国事,杨坚感念这位真心追随的故友,便让尉迟义臣改姓杨,正式编入杨氏宗谱,作为自己的族人。
就此说来,尉迟义臣改名杨义臣后,已经是杨隋的宗室成员,平日里也得到隋帝杨坚诸多赏赐,和杨家一荣俱荣,一损...么,那就不是了。
周军入长安,担当皇宫侍卫的杨义臣侥幸保得性命,因为其为尉迟丞相远亲族人的缘故,周军只是将其软禁。
前不久行军元帅尉迟惇来到长安,召见这位远房族亲,杨义臣立刻恢复了“尉迟”的姓氏,又变成了尉迟义臣,和丞相这边拉上了关系。
既然回归了宗族,那么地位就不一样了,所以今日也能得看守允许,靠近囚车给杨广送行。
众人听得这番缘由,看向杨义臣,不,尉迟义臣的眼神都变得鄙夷起来。
什么义臣,为了荣华富贵不断改姓,义字在哪里?恬不知耻,反复小人!
杨义臣抹了把脸,尴尬的笑了笑,见着杨广把碗向他砸来也不躲闪,亏得囚笼拦住那水碗,不然脸上挨一下必然挂彩。
哐啷一声,杨义臣手里的水罐落地裂成几块,残骸之中露出一把短刀,还有一个油纸包,没等旁人反应过来,之间杨义臣弯腰捡起那油纸包,撕开之后向身边一甩。
白雾弥漫,几名士兵被油纸包里撒出来的白色粉末糊了一脸,痛苦的捂着脸满地打滚,杨义臣拿着短刀砍翻了一个正要拔刀的士兵,高声喊着:“动手!”
话音刚落,院外响起打斗声,杨义臣从那名士兵身上抽出佩刀,和冲上来的人殊死搏斗,以少敌多却威不可挡,身被数创亦格杀数人。
院门被人撞开,数名便装男子冲了进来,其中一人拿着斧头,对着囚车上的铁链挥斧就砍,杨义臣领着剩下的人阻挡周兵,不一会功夫,就阵亡大半。
铁链很快砍断,还没回过神的杨广被人从囚笼里拉了出来,满身是血的杨义臣扭头看向他,高喊道:
“殿下快走,义臣为殿下断后!”
“啊?你...你是来救孤的?”
杨广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他无数个日夜都在祈祷,祈祷会有人来救他,结果是一次次的失望,就在失望变成绝望的时候,真有人来救他了!
脚步声起,掺杂着甲叶的撞击声,有大批周兵闻讯从前院之外赶来,杨义臣护着杨广边打边退来到后院,返身将院门关上。
杨广被人搀着来到后侧院墙,一人先攀了上去,骑在墙头转身探手,杨广踮起脚伸手去够却够不着,另一人顾不得那么多,拦腰把杨广直直抱起向上递去:
“殿下,翻过墙后有备好的马匹!”
嘭嘭声起,院门被人用力撞着,虽然上了门栓,但撑不了多久,杨广狼狈的骑上墙头,见着墙外不远处果然有数人牵着十余匹马,旁边地上倒着几个周兵。
果然有人接应,有机会逃命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激动异常,开口问道:“义臣,一会是往哪里逃?”
回头看去,杨广发现杨义臣没有过来,而是领着人顶门,看样子是真的要亲自断后。
“义臣!你快过来啊!”
杨广心中发急,院门已经被撞得摇摇欲坠,杨义臣再不过来可真就来不及了,而墙外远处已经有人看见这边的动静,正呼喊着跑来。
“你们几个,带着殿下快走!”
“义臣、义臣!”
杨广呼喊着,被人带下围墙,杨义臣见状心中稍定,就在这时正门被人撞开,杀气腾腾的周兵冲了进来,其中许多人端着弩。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杨义臣呼喊着,率领同伴冲上前去,一如飞蛾扑火般悲壮。
我,杨义臣,既入杨家宗谱便为杨家人,死也要做杨家鬼,今生今世,无怨无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