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旷野一片昏暗,时不时响起野兽的嚎叫声,听起来有些渗人,夜幕即将降临,这些徘徊在野地的夜行走兽无法袭击有围墙的村落,但对于连夜赶路的旅人却是巨大威胁。 X
躺在榻上的宇文乾铿,倾听着驿站外的动静,刚刚涌上来的倦意,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本该落荒而逃的他们,如今骑着高头大马,堂而皇之住进了驿站,不仅吃了一席丰盛的晚膳,还能洗个热水澡,又有地方睡觉。
当然这都是刘居士使了钱,让驿丞得了好处之后才换来的待遇。
钱从哪里来?来自尔朱休赠送的盘缠,这些盘缠省着些花,足够支撑较长一段时间的开销,也多亏了对方送的马匹,让他们能实施一个风险极大的行动。
冒名顶替,到驿站投宿。
诈称是官员家属,要到其任职地投亲,主角当然是‘郎君’刘居士,其‘从弟’宇文化及,还有随从宇文乾铿及其他人。
这种投奔家人的情况很正常,许多官员到外地上任,一开始未必携带家眷同行,而是到任后站稳脚跟,再把家人接过去,而子侄来投奔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问题在于这个官员的名讳、官职不能信口胡诌,至少要有出处,毕竟驿丞虽然官职卑微但见多识广,如果编出来的谎话不能自圆其说,很容易被其看穿。
宇文乾铿一行要往北走,报出来的官员当然要在北地任职,而且官职不能太低,否则驿丞不会通融。
不过这难不倒宇文乾铿,因为他虽然没有亲政,但时常看奏章,知道大概的人事任免,所以对于北地州郡的地方官,还是能记得许多人的名讳。
他仔细想了想,想起不少人名,但大多不合适,因为这些人任职已有一段时间,于公于私都可能频繁派人往来邺城与任职地之间,那么驿站的驿丞极有可能知道对方一些情况。
譬如家中没有儿子的,你自称是其儿子,那会当场被人识破;譬如其子年纪三十四,你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子去冒充,也会被人识破。
但宇文乾铿还是想到了几个人名,仔细筛选最后确定了一个。
精心策划一番之后,宇文乾铿一行以该官员家属的身份成功住进驿站,按说他们一没凭证二来面生,驿丞完全可以不接待,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又加上刘居士和宇文化及口舌功夫了得,所以就这么住下了。
这样的行为极其冒险,因为驿站的往来官吏、信使很多,虽然大家都把样貌修饰了一下,可一旦有人被认出来,那就全完了。
然而正是因为风险大,成功率也很高,这就是所谓的‘灯下黑’,因为官府的注意力集中在邺城数十里甚至百里之外,认为他们没有马,逃亡的方向是太行山脉,所以反倒会忽略邺城以北近郊地区。
没多少人会想到他们会有马,会往北走,更没人会想到他们还敢投宿驿站。
与其在荒郊野岭风餐露宿,还不如冒险跑到驿站过一夜,顺便准备一些必需品,次日一早立刻出发北上,到了真定地界,走井陉转入太行山脉中,在山里躲上数月,避避风头。
这是宇文乾铿和刘居士、宇文化及商议过后做出的决定,如今看来成功了一半,大家在驿站吃饱喝足,洗了个热水澡,偷偷将身上伤口清理了一下,待到明日一早便能启程。
宝贵的休息、准备必需品的机会,是宇文乾铿决定冒险投宿驿站的原因,打着某官员的名号,可以花钱从驿站获取急需的被褥、工具等必需品,即便日后身份暴露,他们早就跑远了。
跑到山里躲上一段时间,等风头过了出山打听消息,根据形势再做打算。
如果杞王宇文亮抗住了尉迟的进攻,那么他想办法逃去关中;如果杞王败亡,那就意味着大势已去,他就从此隐姓埋名,世间再无宇文乾铿。
若真是这样的结局,真的很凄凉,所以宇文乾铿不甘心,他认为朝中还有心向宇文氏的忠臣义士,开府将军尔朱休就是其中之一。
宇文乾铿一开始还暗暗庆幸,认为尔朱休当时没有认出他们一行的身份,不过后来越想越觉得对方可能已经认出了,之所以没有说破还赠送马匹、盘缠,就是为了暗中帮助他们。
这只是宇文乾铿自己的猜测,也许对方是真的没认出来,然后就当行善积德做件好事罢了,但宇文乾铿觉得他能从邺城顺利逃出来,关键时候得人相助,一定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所以他认为尔朱休肯定是认出了他,但迫于时局不敢声张,只能假作不知,以赠送马匹和盘缠的形式来帮助他。
这样的人肯定不止一个,朝野内外的文臣武将之中,心向周室的人肯定不会少,他们是迫于尉迟的淫威,不敢在明面上表示对天子的支持。
当年尉迟迥在邺城拥立他为帝,号召天下兵马起事反杨,有人响应是因为本就归尉迟迥管辖,而有的人却是因为认可尉迟迥所竖匡扶周室的大义旗帜。
所以即便如今尉迟氏势大,但其实有很多人未必愿意看着尉迟改朝换代,更别说先前效命于尉迟迥的人,未必真心愿意效命于尉迟。
那么只要杞王能够站稳脚跟,只要他能够逃到关中,号召天下兵马勤王,那么不是没有扭转乾坤的可能。
想到这里,宇文乾铿不由得兴奋起来,可随后他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一个自己一直忽视的问题。
身为天子的他逃出邺城,当然知道邺城皇宫里没有了天子,可丞相尉迟控制着皇宫,那么只要封锁消息,然后对外宣称天子遇刺身负重伤需要休息,然后找一个人来假扮他,那该如何是好?
天子的威仪,是靠着大驾卤簿,还有文武百官来衬托的,宇文乾铿一行十余人,随便跑到一个州郡官署,宣称天子落难至此,召集各地兵马勤王,有谁会信?
而尉迟身为都督中外诸军事的丞相,说天子在皇宫里安然无恙,那么大家即便心中嘀咕,也不敢不认。
宇文乾铿本人身在外地,当然知道邺城皇宫里的所谓天子是假货,但别人就不知道了,那么他即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声嘶力竭说自己是天子,别人只会当他是疯子。
更让宇文乾铿焦虑的是,身在关中的杞王宇文亮,一旦认定他已经身亡,那么很有可能会即位称帝,到时候他跑去关中,让宇文亮如何自处?
难道要宇文亮退位?那怎么可能!到时候他会被对方认定是假的!!
宇文乾铿想通了当前局势,不由得焦虑万分,先前和宇文化及、刘居士商定的策略,现在看起来也是一条死路,他必须尽快赶到关中,否则就全完了。
必须让世人知道,天子逃出了邺城,天子还活在人世,只有这样,杞王宇文亮才不会认定他死了,继而在关中称帝,而邺城里的那个假天子的身份会暴露,让世人都知道尉迟的阴谋诡计。
然而要逃到关中或者山南又谈何容易?若往南边的黄河要津前进,沿途关隘的搜查必定越来越严,他们的行踪或者身份迟早会泄露。
如果南辕北辙往北跑,安全是安全些,但时间拖得太久,即便杞王在关中站稳脚跟,到时候宣布天子遇害然后即位称帝,那么他再逃去关中又有何用?
届时,除了隐姓埋名苟活于世,已经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宇文乾铿在驿站里越想越焦虑,而驿站外官道上,大队人马正在接近,这支队伍夹杂着许多马车,其上不但有行李,还有家眷。
眼见着日落在即,驿站就在眼前,队伍的行进速度反倒放缓了些,有数骑加快速度,要提前抵达驿站打点,为队伍在驿站下榻做准备。
夜幕降临,驿站早已关门上闩,这几人拍了半天门,驿卒才打开小门门窗,双方交谈了一会,来人又出具了文书,驿卒借着火光仔细看了看,才最终确定这是北上赴任的官员携带家眷投宿。
官员携带家属赴任,可以凭着文书名正言顺在沿途驿站投宿,驿卒很快便打开大门,而队伍也刚好抵近驿站。
驿丞招呼着驿卒们准备厢房,他刚吃完饭正打算打个盹,却得手下来报说有赴任的刺史携带家属投宿,他不敢可怠慢,所以赶紧出来接待。
驿站每日都有官员往来,无论官职大小,他这个小小驿丞都不敢也不想得罪,驿丞很快便和来人攀谈起来,这些人虽然是仆人,但可以从其口中套出许多关于自家郎主有用的消息。
“我家郎主半路上耽搁了,所以车队此时才到,多有不便,还请包涵。”
对方说起话来很客气,驿丞放心些许,毕竟有什么样的郎主就有什么样的仆人,他和对方又谈了几句,得知其郎主身份,不由得笑道:
“哎呀,使君的大郎君已经先行一步在驿中住下了!”
“哈?我家大郎君已在驿站住下了?”
。。。。。。
“哈?驿丞说我已经在驿站住下了?”
驿站外队伍里,一名骑马的年轻郎君听得仆人来报,不由得愕然,他就是家中大郎,此次此刻还跟着父亲以及家人在驿站外,从没有先派人到驿站安排住宿,怎么就变成“已经在驿站住下了”?
他一口关中腔调,虽然年纪轻轻,颌下胡须却很明显,样貌端正,身材魁梧,马鞍旁挂着弓箭,看上去就是一个弓马娴熟之人。
思索片刻,他冷笑一声,调转马头来到队伍中列,向着一名骑马的独目中年人行礼后说道:“父亲,好像有人冒用父亲与孩儿的名义在驿站投宿。”
“嗯?”
杨素闻言一愣,随即完好的右眼闪过寒光,他这一年多来霉运不断,隋国灭亡,他投降后又成了周国臣子,因为曾经袭击天子车驾,差点被问罪,后来免于处罚,可前途就不要想了。
好不容易疏通门路,求得一官半职,却是被派去玄州(幽州总管府治下)那破地方任刺史,这倒罢了好歹是个刺史,未曾想出邺城时又被人刁难。
邺城前几日出了大事,天子大婚时被刺客刺杀身负重伤,如今满城都在缉拿逆贼,门禁严苛了许多,而杨素带着家人上任,车队规模不小,出城门被司门故意刁难,花钱消灾不说,还憋了一肚子气。
出城时耽误了时辰,导致抵达驿站时天色已晚,结果居然被人冒名顶替在驿站骗吃骗喝,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年头冒名顶替骗吃骗喝的事情不少见,甚至还发生过有人假冒新任郡守上任、做了数年官才被人识破的事情,杨素只笑他人是傻瓜才会被骗,结果如今轮到他和家人被人冒名骗吃骗喝。
气归气,杨素的思路可没有被干扰,他问长子杨玄感:“你们说破此事了么?”
杨玄感笑道:“没呢,说破了多无趣。”
“好,好...”
杨素也笑起来,他的儿子杨玄感年幼时反应有些慢,旁人都说这是痴呆儿,只有他对儿子有信心,杨玄感长大后愈发聪慧,而现在,就是让其施展手段的时候了。
“大郎,你看着办吧。”
“是,父亲。”
杨玄感笑了笑,自家这一年多诸事不顺,父亲郁郁寡欢,他也十分不爽。
今日出城被司门刁难,对方拿着鸡毛当令箭,居然要女眷一个个下车接受检查,这种公然调戏气得他差点拔刀。
对方如此行事就是索贿,可其他出城的人行贿几十文就放过,他们家花了足足十贯才保得平安,杨玄感从小到大都没有受过这种窝囊气,却没办法发作。
他的父亲杨素,大象二年后成了隋国臣子,率兵奇袭周国天子车驾差点得手,隋国灭亡之后好歹保得全家性命,作为大节有亏还得罪过天子的人,杨素硬不起来。
被身份卑微的司门刁难,杨素还得亲自陪笑脸,杨玄感看着父亲唾面自干,只觉得悲愤万分,如今又被人冒名顶替骗吃骗喝,他再也忍不住了。
杨玄感胸有成竹的领着十几个部曲走进驿站,他要见识见识这些骗吃骗喝的宵小是何等样人。
且带我来陪尔等好好玩玩!